雪地卷子
作者: 胡竹峰作者简介:胡竹峰,1984年生。著有《空杯集》《墨团花册》《中国文章》《雪下了一夜》《不知味集》《惜字亭下》《唐人故事集》《黑老虎集》《南游记》等。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红豆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现为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山河卷
雪色下的大地比云层更白,百十种白,万千种白,万万种白,凝为一白。各种颜色的白,是陈白,是纯白,是粹白,是大白,是霜白,是冷白,是葱白,是竹白,是面白,是皎白,是洁白,是皓白,是柔白,是惨白,是荒白,是亮白,是肃白,是粉白,是赤白,是纤白,是斑白,是皙白,是肥白,是干白……还有无邪的白,天真的白,世故的白,灿烂的白,光亮的白,老到的白,华丽的白,凄冷的白,空白的白,枯萎的白,鲜美的白……
虽然隔着很远距离,却能感觉那白里冒着冷气,莫名想起鲁迅《热风》里的随感——希望中国青年摆脱冷气,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的话。做事的做事,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哪怕是萤火,也可以在黑暗里发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大先生感慨,如果没有炬火:
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
先是远望,然后俯瞰。目光渐渐下移,看见了云层,或厚或薄,形态不同,颜色也不同。恍惚里,觉得云头上似乎站有神仙,所谓腾云驾雾。想起书事,刘君锡《来生债》第一折:“看见下方烟焰,直冲九霄,拨开云头,乃是襄阳有一庞居士,他将那远年近岁借与人钱的文书,尽行烧毁了。”《封神演义》上南极仙翁来到瑶池,于是落下云头;赤精子、广成子无事闲乐三山,兴游五岳,脚踏云光,往朝歌经过,两道红光将两位大仙足下云光阻住,拨开云头一看,却是纣王令人行刑。
《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众奔西,正遇严冬之景,林光漠漠烟中淡,山骨棱棱水外清。玄奘和尚又饥又寒,前方山坳里有楼台房舍,断乎是庄户人家,庵观寺院,想去化些斋饭,吃了再走。行者才起云头,寻庄化斋,一直南行,忽见那古树参天,乃一村庄舍。按下云头,仔细观看,但只见:
雪欺衰柳,冰结方塘。疏疏修竹摇青,郁郁乔松凝翠。几间茅屋半装银,一座小桥斜砌粉。篱边微吐水仙花,檐下长垂冰冻箸。飒飒寒风送异香,雪漫不见梅开处。
雪漫不见梅开处,只因梅花耐不住东北大地这番严寒,过不得山海关。柳树是有的,顺治初年,为保护皇室重地,所谓“祖宗肇迹兴王之所”,“盛京、吉林为本朝龙兴之地”,“系国家根本之地”,修建长长的柳条墙。志书记载,清起东北,蒙古内附,修边示限,设门有专人置守,以做震慑,使畜牧游猎的士民,知道有所止境。
柳条墙说是墙,实则是三尺宽高的土堤,堤上每隔五尺插柳条三株,树之间用绳子牵连起来。土堤外侧挖掘深八尺、宽五尺、口宽八尺的边壕,严防行人越渡。柳条墙以内称“边里”,以外则视为“边外”。柳条边沿线设有边门,近乎城门,供出入之用。康熙时人杨宾《柳边纪略》上说,古来边塞种榆,故曰“榆塞”。今日辽东插柳为边,高的三四尺,低者一二尺,像竹做的篱笆,挖掘壕沟于其外,呼为“柳条边”,又称“条子边”。如今柳林虽已不复存在,但田间堤壕痕迹随处清晰可见。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千里柳边依稀在,不见当年植树郎。
柳条边内外干旱少雨多风,我疑心当年那些柳树可能有些水土不服,生得孱弱瘦小,怕是没有“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柔美,更难见“碧玉妆成一树高”的身姿吧。
长城,柳墙,兵戈,铁马。一寸国土一寸金,寸土寸金,金光闪闪下,多少面容在历史车轮下黯淡了湮没了。
车行疾速,移步换景,长春的风景,眼花缭乱,处处是雪景,顿觉眼前银光闪闪,也有晶光闪闪。
第一次来长春。一个人有一个人性格,一座城有一座城风味。姑妄言之,长春风味者:一锅炖菜,两碗羊汤,三盘牛肉,四只酱骨,五串烤筋,六两白酒,七个大馍,八仙桌上有九衢三市之繁华。
烧烤的香味弥漫屋子,是牛肋、羊排、脆骨的荤香,也有菌类和白菜、茄子的清香。啤酒气息与白酒气息混合着,有些晕眩,有些醉意,杯子碰一起,清脆爽利,如屋檐悬冰坠地。积雪在街灯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象牙黄,想起民国往事,是萧红的文字: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虽不是长春的往昔,吃着烤肉,嚼着薄薄的藕片,一时觉得就是脚下这片土地的陈年旧事。长春离呼兰河两百多公里,此时,离《呼兰河传》问世的一九四〇年已经过去八十多个春秋。此时的我,比萧红大了快十岁,她永远是那个三十一岁的民国女子,模样凝在那些黑白照中:定格在母亲旁边;定格在一九三四年夏天青岛的樱花公园,定格在离开哈尔滨前夕;定格在一九三六年的东京,定格在那年春夏之交,上海北四川路底的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家门前;定格在一九三七年的上海,定格在鲁迅的墓前;定格在一九三八年的西安公园;定格在一九三九年的重庆……
很多年前,二十出头的我,在寒冷的北方冬日第一次阅读萧红,是《马伯乐》,薄薄的书,跃然众生相,说不出来的酸甜苦辣。那天下着大雪,午后,窗外雪花滚滚,带着愤愦一般,怒气冲冲扑向地面。那时候还不知道手里捧着的是作书人绝笔未完之作。一个临死的女人竟然能写得如此从容如此冷峭,蘸染血泪的笑谑中含着隐痛。距离我读那本书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见过了很多个马伯乐。
一个三十一岁的生命,如此洞察,如此练达,写出《生死场》《小城三月》《后花园》《马伯乐》《呼兰河传》。不需要细读,那些笨拙的、孩童的、浅白的、莽撞的笔法,为真实的人生作传。一年四季,吃饭睡觉,生死轮回不息。同样是属于一个女子的城南旧事,只是少了温情,多了近乎凄厉的风声和薄凉的寒雨,也多了受伤人的哀号呻吟。“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只有在茫茫白雪掩盖的大地上,一个年轻生命才能如此透彻凄冷地追问和喃喃自语地怀疑吧。
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将来我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出了大门,此刻,我也站在街上,马早就走远了。暗夜如水,暖和的身体被风吹过,好像猛然掉进了冰窖,冷得干净通透,不像南方的潮湿的阴冷。从来也没有想过,将来是不是可以走得很远,也无关紧要吧。再远的他乡,无论多么诗情画意,也有人视其为疲倦之地、乏味之地、无聊之地、庸俗之地、逃亡之地。
凌晨时分的长春街头,热闹自是不多了,一切似乎冻住酱在那里,动也不能动,像一张卡片。街上的行人与车流走过,方才觉出鲜活。紧紧衣服,深吸一口气,深夜的空气格外凛冽,有钢刀意味和铁石气息。
明日车发舒兰。
舒兰是完颜希尹家族的归葬地。当年完颜希尹追随完颜阿骨打建立金朝。
少时读书,小说家演绎其完颜阿骨打事,极畅快——双臂使力,将猛虎牢牢地钉在雪地之中。但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上身的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露出光秃秃的背脊,肌肉虬结,甚是雄伟。书中人看了,暗赞一声:“好汉子!”书外人看了,也赞得一声:“好汉子!”
完颜阿骨打是好汉子,完颜希尹也是好汉子。前人笔记说,完颜希尹身长七尺有余,声如巨钟,面长貌黄,少须髯,常闭目坐,怒睁如环,动循礼法,军旅之事暗合孙吴,自谓不在张良、陈平之下。时人称其“萨满”,以为他是通神人的智者。完颜希尹文武双全,依仿汉人楷字,沿袭契丹字制度,合本国语,制出女真文字。见过女真文碑刻,以汉语的审美,总感觉有符印之相。可惜他如此俊彦,只因和同僚言语相忤,遭构遇害,居然以“奸状已萌,心在无君”之名被诛杀,祸及儿孙。后世有人感慨其人,大功于国,无罪而死。
车一路走,窗外都是白雪,厚墩墩的雪。这样白的雪,多少鲜红的血曾经喷涌其上,从殷红变成褐色酱色。闲情逸致和舟车劳顿,风餐露宿与风花雪月,鸡零狗碎或盛大庄严,覆盖在一场场大雪之下。完颜希尹创立的女真文字也早已沉寂,所谓“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耐不住一天天风吹一天天日晒一天天雨打,耐不住历史车轮一年年碾压旋转研磨。只有这人物山川河流,一代代鲜活性灵,只有这天地不朽,日月星辰不朽。
古人来这关外的寒冷之地,常常是流放是发配,是穷途末路。驾车骑马,一声声马蹄一步步脚印,印在雪地上,前面或古木森森或湍流急急,风呼啸着,伴随着大片的雪花。也或许风停雪驻,相伴着夕阳冷风,今夜落歇何处?明日又在哪里?哪怕再英雄的人物,也悲从中来,会叹息会伤怀吧。我辈今日来此,则多是闲情。天上行云流水,天青而蓝,地下翠绿交错,水汽蒸腾。何处无天?何处无地?但少此天地之闲情耳。闲人簇拥,闲情寂寥。
舒兰,天德,三梁,辖地越来越小,小到所处的村落院子,小到脚下不足一尺的脚印,小到可以看见饭碗茶盅菜碟竹筷稻谷玉米的日常,看见杯酒往来的日常。村馆摆满农人自制的佳酿。并非酒徒,不知优劣好坏。忍不住喝下半杯,入口是辣的,然后是一嘴高粱酿就的香。又喝下半杯,冰凉的酒水顺着喉咙潜入腹中,甘醇清冽,是火是冰,冰与火在身体里重逢交汇,将魂灵激荡出九天之外。耳畔好像听见雪地卷子翻动的声响,又觉出一股从村口外大山上吹来的风。
风雨如晦或者日色清明,多少人钻进酒坛里,香甜了一生辛辣了一生,不知老之将至,不管老之将至。有人从历史大堂离开,转进了小巷村落山野,最终任由身影摇曳成风雨中孤独的一叶扁舟,一阕竹枝词,一声《渔歌子》,一段《将进酒》: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村落人家的玉米,丰收,饱满,堆在院子里,像一尊小山丘,脑子里想起“天下粮仓”“五谷丰登”“丰衣足食”的字样。伸手抚摸着玉米,掌心与指尖触起一粒粒一颗颗的粗糙与细腻。大地粮食令人震撼折服,更令人心安,正所谓“家中有粮,不慌不忙”。阴谋和诡计、坚守与逃亡,零碎以及完整,风雨飘摇乃至江山一统,达官贵人也罢,贩夫走卒亦好,谁都逃不开一口饮食。只是有人锦衣玉食,有人粗茶淡饭。锦衣玉食战战兢兢,远不如粗茶淡饭悠远朴素,人生平白就好,平安,洁白。
过去觉得“平安吉祥”之类不过套话,如今却加倍喜欢,或许因为不再年轻了。人生到头来盼的是平安。一抬头就看见那人家春联的横批:出入平安。杜甫诗说:“夕烽来不近,每日报平安。”宋人诗词里的意思更引人低回:“彩笔题桐叶,佳句问平安。”“倩人传语问平安,省愁烦,泪休弹。”“几番问竹平安,雁书不尽相思字。”元代《桃花女》楔子说:“想我河南人出外经商的,可也不少,怎生平安字捎不得一个回来。”或许正如明人李永周《旅中望月》诗上所云:“欲将数行信,无处寄平安。”想起刘克庄的词:“书尺里,但平安二字,多少深长。”多少深长,多少深长。
当年多少人被发配到这里雪地,凶多吉少,哪来平安可言。
午饭有油炸柳根鱼,因为常常栖息于河流柳树根须下而得此名。柳根鱼生活在水温偏低、水质澄清的河流,长不及人手掌,肉质颇细腻。吃过几次,不如江南鱼鲜。鱼之上品者,当地必出绿茶,但凡有绿茶处,其鱼也鲜也美。或许是一己之偏见。
背井离乡之后,流放到苦楚的寒地,柳根鱼大抵是无望生活最后的一丝膏腴吧。关于柳根鱼,或许可以做一节笔记或者一段话本:
虽不是寒冬腊月,北风乱吹,打在人脸上,也有些冰冷。节令已快惊蛰,荒野冰霜开始消融,很多地方露出黑色的土地。正是乾隆年间,吉林乌拉城外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一众人犯,冲风冒寒,向北而行。前面几辆囚车监禁的是几个男子,一身麻衣打扮。后面是跟着步行的男男女女,其中一少妇怀里抱着女婴,啼哭不休,她温言呵慰,女婴只是大哭。一名清兵恼了,伸腿踢了少妇一脚,扬声怒斥,女婴一惊,哭声更加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