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提雅
作者: 徐小斌1
三月了,天气回暖了,得出去走走了。
我展开地图,把一枚硬币抛起,对自己默默念道,它落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狠狠地张开闭痛了的眼睛,看到硬币恰恰落在东南亚的一座海滨城市,名叫芭提雅。
这结果令我沮丧。诚然,芭提雅是泰国的旅游胜地,但我至少去过两次,其中一次还待了三个月之久。
几年前,我在一个叫Baan Suan Lalana的地方租了一个廉价的condo(公寓)。是我朋友通过中介租的房子,中介是个嫁了以色列人的中国女孩,叫郑沅西。
郑沅西瘦得一把骨头,脸颊也很骨感。腮大,嘴大。略略有一点儿地包天。如果抹上浓艳的唇膏,颇具异域风情。如果不化妆,则乏善可陈。奇怪的是她的表情永远让人捉摸不定。该笑的时候从来不笑,生气时也不大能看出来。眼神里总有一种莫名的蔑视。可那种轻蔑能在转瞬间化作一种自卑与自怜。她讲话不多,似乎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每次她来都像一个事务主义者,对我简单说着一、二、三、四,连眼皮也不抬,只有当我夸奖她的肤色时才有幸看到她的牙齿,两排牙齿整齐地闪着白光,应当叫作粲然一笑了。但她很快又自谦道:“我一点儿不喜欢我现在的肤色,太黑了!这儿的紫外线实在太强,抹多少防晒霜也没用!”
那一次,很无聊。没什么事情做。也没什么朋友。
我没有固定职业,美其名曰自由撰稿人。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好看也不难看,总之外貌无特点,混在人堆儿里找不出来。不过据朋友回忆,曾经好看过。我的好看跟年纪没啥关系,只跟恋爱有关系。是的,我在爱的时候是美的,很美。有照片为证。不爱了,马上变成庸人一枚。所以朋友认为我是个怪人,连外貌都有弹性。
但是庆幸的是,现在我终于过了感情关。女人过了感情关才算过了奈何桥。真佩服那些一轮轮谈恋爱的,我只动了两次感情,就差点儿把自己弄死。还好,没有成为彼岸花,活过来了,后来虽然无聊,但好歹捡了条命,换了个心境。
你们见过那种会油子吧?到处蹭会。逢会必进。进则必提问。会后必黏上主讲人加微信,偶尔还凑上去献个花啥的,虽然之后屡屡惨遭删除,但多少会捡个漏儿有点儿收获。我后来就成了这种人。
我会一点儿占星术,一点儿塔罗牌,甚至一点儿周易。总之会一点儿占卜,常发朋友圈,再经朋友一夸大,俨然有点儿小名气。那些没把我删除的大咖渐渐注意到我,他们有时会私下里找我,我也颇争气,算了几轮都应验,他们就会继续找我,钱当然是有的,得到的信息也更多些,渐渐从国内转战到了海外。
但是我最快乐的事情并非占卜,而是蹭会。在各种会上你能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了解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信息,你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提问,按一些人的说法是刷存在感,另一些人的说法是蹭热度,总之说这些的基本都是女人,同性,嫉妒。女人永远不可能像男人那样结成生死同盟的兄弟。同性之间的背叛我已经非常熟悉。
但是第一次去芭提雅,一次会也没蹭着。本来是铁定有个泰华协会组织的会,不知为什么突然取消,后来我发现这边的人和事儿都不大靠谱。
所以非常无聊。一日三餐,我会以填饱肚子为主,泰式美食,我并没有享受多少。加上我路盲,不怎么敢独自出门儿,竟然连那个世界著名的海滩都没去过,被朋友笑死。无非是早晚两次在院子里散散步,看看院子中间那个大游泳池,里面挤满了各国的游客,众声喧哗,那些从水里钻出来的湿淋淋的西方男人们,遍体长毛,露出一口白牙向我笑,招手似乎邀请我下水。我总是客气地微笑着点一下头,对,只点一下绝不点第二下,然后扬长而去。
总之除郑沅西之外我没有别的访客。直到临走前的晚上,突然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习惯地把视线放低。因为习惯了来者是沅西。但是低下去的视线看到的是一对豪乳,当然,是装在低胸装里。
我急忙抬头,正看到一双深黑的带浓重邪气的眼睛,那双眼睛的周围布满了黑斑,肉嘟嘟的鼻子和丰满的嘴唇有着浓厚的泰式味道,她的身体同样也是肉嘟嘟的,此地很少见到这样丰满的女士。她巨无霸一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东看西摸,终于让我不耐:“喂,女士,你要找什么?”
她听而不闻,继续检查那些小橱柜、水龙头、煤气阀、床上的卧具,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被我问得急了,她才抬起厚重的眼皮,爱搭不理地说:“我是房东,你不是要走吗?我已经把房子租给别人了!”她的中文竟然讲得可以,起码我听得懂。
我呆了。接着她鄙视地扫了我一眼:“一会儿你去把水电煤气费交掉。把条子送到A座餐厅的楼上。”
“我……我的行李还没打包。”
“什么?”
“我说……我的行李还没打包,东西都没收拾呢懂吧?请你给我一点儿时间收拾东西……”
她像没听见似的扭身走了。
2
A座餐厅距我住的地方有相当的距离,加上外面乌漆麻黑,打电话给郑沅西也不接,我只好交了水电费,要了单子,拿个手电,踉跄着走过那一段没铺柏油的路,然后走上摇摇晃晃的木楼梯,那楼梯咯吱咯吱的,好像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塌下来。
敲开了门,满头大汗地睁大眼睛,沙发上坐着的,竟然还是那个老妖婆!
一股怒气让我几乎爆粗口!
她倒是很得意地笑了:“没想到,你还真是个老实人!”
原来她是在用这种方法测试我,我心里火更大了,但我知道必须及时扑灭。以后不打交道就是了,反正要走了,犯不上跟她较劲,这种人惹不起。
她像是结在蛛网中的老妖婆,或者蒂姆·波顿电影中的那些怪咖。
她房间的色彩是我想象中的:妖艳、浓丽、大块的红绿蓝紫。幸好是暗光线,才不至于很刺眼。但是这些颜色跟她搭配倒很协调。
“你叫楚文?我叫拉比亚……喝点儿什么?”她拿起水电费单子略看了一眼,陷落在沙发中的肥胖身体蠕动了一下。
我冷冷地摇了摇头,打算马上离开。
“尝尝我们自制的冷饮吧?很好喝的……吉耶!上粉奶沙冰。把小娘少也叫出来一起说说话!”
所谓的粉奶沙冰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我没敢多喝,对这种妖婆必须提防。那个叫作吉耶的女佣手脚非常麻利,几下子就把茶几上的柚子皮、地毯上的点心渣子一股脑儿收拾干净,如同施了魔法一般。
这时一道白光闪进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走了出来,皮肤不但在泰国人中算是相当白的,即便跟白种人比也不逊色。一双活泼明媚的眼睛深深潜在长睫毛下面,除了鼻子上星星点点的雀斑之外,她绝对是个美人儿。
“我的女儿法玛。”拉比亚骄傲地介绍,“她现在是我们国家小公主的伴读。你看怎么样?能做电影演员吗?听说你认识的大腕很多……”
法玛瞪了她一眼,然后羞涩地看向我,一低头,用泰语说了一句什么,就一溜烟儿跑了。
拉比亚转了一下已经很不灵活的脖子,撇撇嘴说:“这小娘少从小就不肯跟我多说一句话、多待一分钟!但是她想的什么我都知道。她做梦都想当演员,贵国有很多明星都是她的偶像。特别是那个叫什么……山山玉的!”
“你说的是三山玉?”
她肥胖的颈子吃力地弯了几弯。
三山玉当然是艺名。她原名叫胡玉,是一线电影明星。毕业于北电,在班里不算最戳眼,但是出道最早,大二的时候就被星探看中了,也是运气太好,第一把就跟香港一位名导合作拍了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那时她正是生机勃勃、枝繁叶茂之时,脸嫩得一掐冒水儿,一双大眼睛清澈见底,很快便形成万人空巷之势,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国民闺女。因为五岳三山都爱她,网友给起了个名字叫“三山玉”。
这三山玉真不是等闲之辈,演技好运气好也就罢了,还有异于常人的聪明。早早就往国际上打,《时尚芭莎》拍了几个封面之后,国际电影节走了红毯,认识了一个HBO的亿万富豪,受邀演一个国际合拍的大片,虽然只是饰演一个华人保姆,到底是HBO出品,从此三山玉便自认为高出同辈一头。加上那时刚刚开始国际接轨,能在HBO露头儿那是无比荣耀的事儿,观众们便也把她当作国际巨星了。
“想追星三山玉?这丫头胃口倒是不小。可惜门儿都没有。”我在心里冷冷地想,也不愿跟她啰唆就把话说死了,“换个人吧。三山玉恐怕这辈子见都见不到呢。”
说罢,我一扭身走了,她还在后面含混不清地说着:“这么着急走?不再说会话了?”
“我还要打包收拾行李,你不是已经把房租给别人了吗?”
我远远地回答,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3
我第二次来芭提雅,是为了陪伴朋友,当然,也是为了蹭会混圈子。这回不是泰华协会的事儿,是影视圈儿的事儿。
前面我讲朋友朋友的,你们可能以为我有好多朋友,其实,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就是这位需要我陪伴的肖小冷。
肖小冷原名肖胜眉,是她爷爷起的,本意是要“胜过须眉”之意。她也确实胜过须眉。但她不喜欢“胜眉”二字,自行改名“小冷”,觉得“小冷”二字够酷。她也是北电毕业,只不过她是文学系,三山玉是表演系。所以在大众眼里神圣不可侵犯的三山玉,在她眼里就是一矫情做作的丫头片子而已。
肖小冷内心骄傲到谁也不在她眼里。譬如有一天我们聊起来当代这些明星,我说了一句郑林还可以,她眯起眼睛说:“谁?”我说:“就是那个上届华表奖最佳男主!”她回味了一下淡淡吐出一口烟圈儿:“哦,就那傻<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熟悉她的我都吓了一跳,要知道郑林是有无数粉丝的顶流小生,至少排国产前三。
在她眼里,男的基本都是傻<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或者<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包,女的则不是骚就是贱,或者是装。总之没好人。当然除了我。我深知她离不开我——公主还得有侍女呢对吧?我不但是她的侍女,还是经纪人、军师、首席智囊,还是……垃圾桶。
是的,我是肖小冷的垃圾桶。有时候她会半夜三更给我电话,抒发她的怒火,她总是莫名有许多怒气,如同九斤老太一般什么都看不惯。她算专业编剧里相当好看的,不但肤白貌美,而且身材极佳,但不知为什么,她谈恋爱永远失败,而且和我正好相反,她是恋爱的时候状态奇差无比,憔悴黑眼圈,眼角里时不时冒出怒火,而在正常状态下则相当出色。她的工作单位是国内顶尖影视公司,而她又是公司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她也确实厉害,三山玉出道的那部电视剧《永生花》,本来剧本出了大问题,剧组停拍,她是被投资方请去救场的。结果她一出手,情势急转直下,一向挑剔的导演都服了,她到现场改本子,导演都得跟着她的思路走,投资方恨不得给她跪下。当然酬金也是相当可观的。对于那部剧,她算是挽狂澜于既倒,最后投资方赚得盆满钵满,整个影视圈都知道是她救了那部剧。从此她成了行业明灯,永远处于被各个出品方争抢的位置,直到遇见了大导演洪沪志。
后来我总算懂了她恋爱总是失败的根本原因:她其实在内心深处看不起所有男人,但是为了结婚,她只好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但她说到底还是不善于伪装的人,装几下就会露出马脚,哪怕是一个轻蔑的眼神儿,也足以击碎“普信男”们那颗脆弱的心。
但是她若是真的遇见心仪的对象,也不成。譬如前几年,她真的爱上了一个男生,那人确实非常优秀,长得也清癯俊美,关键是,人家也爱上了她。中间也没人捣乱,可她这个人,一旦爱了就立即变成了一个小女孩,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他晚回一会儿微信也能让她寝食难安。后来我看她简直疯了,她明确告诉我,她需要专宠,她绝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最后分手的导火索也就在这儿,那天看完歌剧,那男生见到一个过去的老同学聊了会儿天,她在外面的寒风中等了一会儿,她说她已经快冻僵的时候那男生才出来,他赶紧把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一转脸儿看到那女生也跟了过来,立即把大衣甩到地上,说了一句话:“我不穿长满虱子的大衣!”扭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