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昧真火

作者: 杜梨

1

闷蒸的热天,太阳的芒刺从云朵里伸出,钩住了眼皮,恼人的刺痛。陈娜迦时不时就想到小弟阴沉的脸,发青的嘴唇,黑白分明的大眼,像被天狗咬剩的月,黑瞳里游荡的只有空。

八岁那年,陈娜迦被迫懂事,爸妈吩咐她,若在家,要带好五岁的小弟陈力源,谁人敲门也不许开。“生”字能出头,“工”字出不了头。爸妈一直在用打工的钱做小生意,跟着潮水走,循环往复,败了还来。爸妈去进货躲债,她便带小弟躲进大柜里剥花生和瓜子。门外的粗话像潮水那样冲进门缝,潮起潮落,卷噬灵魂。他们用铁棍痛扁门窗,音弹从高空落下。

她骗小弟是在做游戏,等外面人一走,他们就胜利了,可以出去买辣条唐僧肉、仙人掌大辣片和奥特曼子弹糖。

他们捂住耳朵,凝神看着彼此,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小弟忽闪着眼睛讲:“阿姊,有钱乌龟坐大厅,没钱我们躲衣柜喔。”

她把手伸过去,摸摸他的小圆头,头发掠过手心,像青苔那样柔软毛绒,“小弟真巧[1]!待伊走了,阿姊挈你去粘田婴[2]。”

那日,保生大帝巡境,他们在自家门口摆出香案,蜡烛、敬茶、香、金纸、五果和糕饼点心。小弟起床太早,实在肚饿,偷食了一块龟粿,由此受了罚。之后,阿嬷提起来就要怪妈妈,慌慌乱乱,没给小弟吃饱饭。小弟后来变那样,厝里人都说,是他偷食的错。

2

很多说唱歌手都暗里比谁穿得帅,范思哲的棒球衫,Off-White的裤子,ROA的皮靴,一件衣服顶娜迦Nagaraja几次出场费。她很羡慕,但穿不起。有段时间,为了多口闲饭,她会在“甜蜜蜜”打工,四处凑演出拼盘,挣录音的钱。

上次在街头击败快乐王子后,粉丝们几乎扒了娜迦一层皮。那天现场簇拥着那个男孩的歌迷,满满一场都是烧水壶的尖叫。当主持人举起她的手,粉丝们大闹,嘘声四起,攻击她的长相与打扮。她压低帽檐,慢慢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些年轻的脸,被愤怒扭曲,失去了美丽。新款手机掷过来就像臭鸡蛋,屏幕碎了一地,蛮像蛋壳。她想捡起来还给对方,想着它还有抢救的机会,但很快迈过去,责备自己的财迷。

那晚,她熬了很久才躲进别人的车离开。手机上的私信多了几百条,攻击、谩骂、黑幕,怎样新鲜的词语搭配都有。后来她才听说网上有个“口吐莲花”的生成器。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关注代购那些说唱歌手所穿名牌的商家,想添置一些体面的衣服。有小姐妹介绍莆田系给她,她便跟着一起买。家里的剪标货和出口原单堆了两个简易柜。算下来,还不及成都的街娃儿一身。好在夜场灯光暗,没人细看针脚到底匀不匀。

直到一次去给人打碟。一个满头小辫子的知名说唱歌手,戴着黄玻璃偏色镜,唱完从台上跳下来,盯着她胸前的老虎头看了一会儿,随即丢一句:“嘿girl,你的老虎跑线了。”

娜迦装没听见,把碟狠搓了一下。舞池里的一些人向她看来,窃窃地笑,吹起斑驳的口哨。

那晚回到家,她把所有A货都装进一个老式的红色布皮行李箱,像装一具尸体,刚好够她的重量,拖到楼下那个橙色的衣物回收箱。她查过,乱扔衣服不环保,不如进入回收。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回收桶箱边抽烟,伸直腿,摇着双脚。拖鞋上香奈儿的白山茶花接近象牙色,行李箱磕碰了一路,她以为这朵花已经掉了,莆田系到底是结实。她脱下鞋,准备扔到身后垃圾站,又心软了。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留下了那双鞋。她发誓在出人头地前,要好好留着这双结实的假山茶花。走上楼,拎了空空的行李箱,这才感觉到心酸,恨不得把那些衣服再从回收桶里掏出来。算了。

当晚,娜迦放着XXXTentacion的歌,抓着头发喝着速溶黑咖啡写了一晚上的verse[3],心就像一颗土笋冻,截断的星虫在里发颤。写到天空既白,打开手机,没有一句新的问候,也没有什么厂牌邀请。她发誓一定要把这首歌唱给那个小辫子听。

拉开窗帘往下一看,夜晚去地下王国跳舞的猫咪们回来了。她只有打折的猫粮给它们。她踢着那双山茶花,下楼去给它们添猫粮,刷干净的塑料盒。她抚摸着那些粗糙的猫猫头,流到下巴的眼泪怎么也抹不完。

大兴,六环外高速边,废弃工厂房改造的一片loft公寓楼,花三千块就能租到的二十八平方米上下小隔断。早晨七点半,会有工厂用大喇叭放进行曲,督促附近服装厂的工人早起做操。这时她总想到儿时住的古厝,每逢有什么大事,总先播一段南音,再通知各种事。

受到启发,她让好友制作人NeZha李截取了福建南音《梅花操》中的一段做loop,对此进行升调和加速,琵琶音色加上偏disco的鼓点,配上古老的丝竹管弦,让最后成形的beat变得更加现代,海浪中打拼的摩登闽南。NeZha李学民乐出身,家里要求他回武汉,继承船厂零件的生意。他誓死不从,现在主要给厂牌“武昌鱼”和一些独立歌手做歌。方言不是问题,很多摇滚乐队都唱家乡话,旋律的作用大于歌词,大众更加会痴迷旋律,哪怕是复杂的闽南话,粉丝们也会鹦鹉学舌跟着一起唱,只要副歌够吸引人。

3

过了两个月,是China Bling Bling MC Queen(中文说唱武则天)的华北区决赛。她索性穿着“甜蜜蜜”的工作服,黑色T恤,左边胸口贴着一只胖墩墩的小黑熊,举着它的冰激凌,衣领之间蒸发着黑珍冰激凌的甜和茉香奶绿的香,短暂缓解了她的紧张。让她重新回到了那个不停唱着《甜蜜蜜》的小柜台里,无人认识她,可以机械做事,双手打好几支冰激凌的轻松又回来了。她戴了小黑熊的棒球帽,压低脸,默默坐在角落听歌。不想见到那些似曾相识的熟脸,对她这身行头冷嘲热讽。

后台女孩们互相交流,有人拿来像是嫁妆的金链子戴在脖子上,互相夸张地称赞。她想,真是够拼,可我一定要赢。

地下拼盘练就的灵活控场,在那天全部迸发出来。她的喉头不再发紧,甚至咬字都比以往更加掷地有声。在最后的一对一环节,她碰上了留美回国的说唱歌手雾都辉夜。两人将用即兴说唱的方式来进行对决,谁的话语更锋利、赢得的呼声更高,就能拿下华北区的女子说唱冠军。

雾都辉夜有一头闪闪发光的栗色大波浪,金属浅紫色的吊带和银纹流动的流苏斜裙,耳朵边的钻石长坠飞出两双翅膀,声音缠出很多棉花糖,伴着夜场的波浪黏在身上。

哟哟哟whassup,怎么今天没穿你的杜嘉班纳,甜蜜蜜反而成了你的独家,还不赶紧回去做你的波霸,反正卖多少杯奶茶也成不了2Pac……

台下响起哄笑和热烈的欢呼,不断有尖厉的口哨声传来。巨大的镁光灯后,颤抖的乌暗,似小弟的眼睛,冷冷地望她。

她这才知道他们早就看破,甚至传为佳话,她的汗凝在鬓边和后背,居然是冷的。手中不断交换着麦克风,等一段新的beat——

嘿,哟,看个动漫就以为自己是四宫辉夜,到哪里走都装作大小姐。当你觥筹交错我忙碌在每一个深夜,我早已写完《琵琶行》你只会嘈嘈切切。这位虚荣又无知的missy,要论听说读写,你还不如我的椰椰拿铁,S-A-D!

一个从头上倾倒饮品的手势,干净的爆点,没有一句粗话。她无疑炸翻了整个池子,观众山呼海啸。她低着头,汗才热起来,头稍微抬起一点。

哟,check,都什么年代还在翻老掉牙的唐诗,A货林黛玉快点来学会真实。我生来就在争斗从来不肯认输,对付老娘之前请先摆摆态度!当你在北京搬砖而我在洛杉矶发新专,我乘着宇宙飞船到了银河系的边缘,哦你还在地心想啥子地球的方圆。你来自底层而我从来就在顶峰,我想告诉你不是啥子百万富翁都来自贫民窟!

用了重庆方言,标志性的娇憨,雾都辉夜绵里藏针。惑人的摆动和夸张的手势,烘得台下的气氛烈火烹油。

你的说唱就像乌鸡国的小儿,哭哭啼啼我根本听不清楚?Hold!嘿来自雾都的辉夜小姐,你刚才说落汤鸡还是什么落山鸡?高仿的“麻辣鸡”不如来盘辣子鸡!你在怡红院做你的红楼梦,我在花果山大话我的西游,闽南的热天我在工厂的流水线,太上老君的熔炉里我历经淬炼。再说一遍,老子去西天取的是真经,不信看我现在三打白骨精!

她用力甩了麦,摔了可赔不起。台下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娜迦知道自己赢了。

本来,那些人并没有对女性说唱歌手的即兴对决有多少期待。国内女性说唱始终被什么压着,似乎不适合过于激烈的对战和人身攻击。毕竟大多数女孩都被教得很乖,克制住自己,降伏野性,不要出头,踏实工作,快点结婚。女性说唱要背负着比男性更多的压力,更少的曝光量,也要承受更多的质疑和冷嘲热讽。临场的爆发力、遣词的攻击性和控场的强大,无一不来自多年的磋磨,甚至是深藏的火焰岩浆。

蛋糕就这么大,更何况这个行业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有些女说唱歌手只能帮一些男说唱歌手唱Hook或比较抓耳的副歌,总被称赞声线优美、有记忆点,仿佛进来就是做蛋糕上的漂亮裱花。有些女孩太爱美国说唱明星卡迪碧,便去注射丰唇,涂亮色唇膏,一切向偶像看齐。有些女孩剃短头发,以此来挣脱洋娃娃装扮,风格中性,自成一派。

最后一段几乎不用比了。

雾都辉夜的眼睛如蒙上一层蓝雾,娜迦很久都没有见过这种蓝雾了。上次还是站在台上,穿着普通,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个快乐王子击溃的时候。

娜迦走下台,狂欢的人群纷纷打手势表示尊重,或是冲过来和她撞肩拥抱。很久都没这么多人压过来,她浑身不自在。她礼貌露齿微笑,笑线僵化。心脏像进入黑洞旅行,被扯碎在黑洞的边缘,进入无的状态。

又走出很远,站定,娜迦才敢装作不经意地回头一瞥。雾都辉夜仍站在舞台一侧,没哭也没笑,只看着她。那也许是看见灰姑娘盛装上了南瓜马车的眼神。娜迦既没有华美的衣裙,也没有仙女教母,只有小黑熊帽子陪着她。她此刻只想喝一杯春风蜜桃,多加蜜桃酱。

4

拿了奖牌,连连鞠躬,和几个厂牌的主理人打招呼,随便聊聊创作计划。终于解放去洗手间,有人拿着酒杯,半路劫了道:“嘿,台上挺帅啊!我看你跟我挺像的,不如一起做首歌儿,怎么样?”

刚好她疲于应对,心里七上八下,听到悦耳的声音,像被人群赶至悬崖边,纵身一跳,燥热的身体坠入海中,水母在肋边游走,清凉刺痛。定睛一看,一顶渔夫帽,钻石耳环和项链,晒得均匀的棕色皮肤,穿着海魂衫和白短裤,脚踩一双蓝格的Vans滑板鞋。他的脸似乎很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盛夏的夜晚,热气蒸这么狠,彩妆的汁液流进眼中蜇得有点痛。对方眉骨上一道疤痕在这种疼痛下撞入她眼睑。涂了金粉的浅浅眼窝,眼皮折出细褶儿,西域般的高鼻梁,薄薄的嘴唇被酒精点得很红。她忽然记起他的歌,“手持金箍棒、掀起万钧雷霆,我已成佛奈何还掀不翻这天庭!”

杨青桃当年这首《斗战胜佛》因为多变的韵律、抓耳的副歌和颇具内涵的歌词,传唱度相当高,频频上热搜。前后因为种种原因,上下架几次,他坚持不改,错过大火的风口,却成了地下的传说。早年,美猴王杨青桃曾在地下说唱对决大赛“长安三万里”和“燕云十六骑”中勇夺双魁,用丰富的词汇量和现代派反押韵来肢解传统说唱。他很少说粗话,也不唱香车宝马,而是利用碾压式韵律技巧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听众的心脏牢牢囚禁在乌鸡国的小儿笼中。有人叫他“大圣”,有人叫他“师尊”,美猴王的出场总能带给大家无限惊喜。

从高中就开始玩儿说唱,美猴王早以悦耳的中国风和精妙的歌词赢得了大批听众。他甚至没有很多说唱歌手的地下漂泊史。他仿佛一出江湖就带着些道法自然,古典音乐的音律,非洲部落的鼓点,昭和时代的霓虹,信手拈来。

氛围环绕的音乐,极度透明的人,下雨天的池塘边点上一滴蜻蜓的水,高炉边就黄酒撕几块烧鸡填满燃烧的胃,在暴雨的昆明湖中坐着小船,绿色水藻缠绕着清凉的龙尾,消去几百年风雨后那些疲惫……

如今,唱出这一切的美猴王杨青桃就站在她眼前。

她说:“好,但我想先喝一杯饮料,口很干。”

美猴王哈哈大笑,“来吧,我请客。”

她第二句话是:“您是美猴王?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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