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障碍

作者: 黄梵

作者简介:黄梵,1963年生于甘肃兰州。毕业于南京理工大学飞行力学专业,后留校任教。已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用绳子弹奏》《人性的博物馆》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西部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作品被译成英语等十余种文字。

老温的手又大又粗,隆起的指关节和厚厚的手掌,充满握斧子、拧扳手需要的那种力量。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却最在乎书。他常为书忙得不可开交,觉得如果要给书献一份礼物,最好的礼物莫过于书架。从他决定自己做书架,到把父亲遗留的书全部上架,整整忙了一年。做书架是他读书计划的一部分,他想给自己创造一个克服阅读障碍的新环境。

把书都安顿到书架上的那天,他设法庆贺了一番。他给自己做了一盘三文鱼刺身,取出一瓶搁了十年的茅台酒,斟满一杯,对着满书架的书,心里念经似的,道出了心愿:恳请各位大师不吝赐教,为愚徒指路!

他一直不明白,别人喝酒是越喝越困,他从来都是越喝越兴奋。有人猜测他之所以从未醉过,可能是体内有东亚人没有的解酒酶。当他把盘中餐一扫而光,酒足饭饱,觉得自己的精神像从蒸汽火车冒出的蒸汽,要直冲云霄了。他认定此时万事俱备,已攀上巅峰的兴奋,正适合用来对付阅读障碍。他来到书架前,像将军检阅部队那样,从一头徐徐走到另一头。好家伙!父亲遗留的书,足足摆满了十一个书架。他给自己将要买的书,也预留了一个书架,准备摆些与众不同的书。

他对父亲留下的书,心存敬意。光看书名,都是他也喜欢的。兴许对人世感到迷惑不解,父亲把全部热情投入了历史书。早有口碑的全套《史记》《汉书》《后汉书》《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占据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老温过去总忍不住用那双大手,去翻动它们。他为读《资治通鉴》,做过数次努力,均以失败告终。每次把书捧在手上一动不动看封面时,他最为激动。“资治通鉴”四个大字,把他的心撩拨得厉害,光是司马光的传说,就让他对司马光的书充满神往。翻到目录页,他感到略微眼花缭乱,那些字像窗外河堤上的山桃草,他呼出的气像风,仿佛正把它们吹得左摇右荡。他设法让眼睛盯着第一卷的第一页,看完第一页,待目光转到第二页,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已不记得第一页说了什么。读第二页时,他再也做不到逐行阅读了,目光变成了跳远运动员,恨不能一次多跳过几行。他感到了沮丧,一目数行令他完全看不懂内容,不等目光扫完第二页,理解力已溃不成军,他只好难过地把书合上。每次等不到读第三页,他就开始打哈欠,睡意如猛虎扑来。父亲还留下了一套白话本的《资治通鉴》,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老温曾尝试从第二本读起。他要把读第一本的未竟之志,放到第二本上碰碰运气。第二本是《资治通鉴》第十三卷到第二十七卷的内容,从汉高后元年讲起。待他看完第十三卷的第一页,脑中只剩下了“元年”两个字。他沮丧地,开始用目光在第二页上跳跃,待强撑着用目光扫完,他几乎坠入了梦乡……

老温喝过酒的脑袋,像淋过雨一般清醒,他巡视着书架上的书脊,当目光触到蔡东藩的全套历史演义书,他会心地笑了。是啊,他常听父亲议论蔡东藩的书,说切不可被书名中的“演义”二字误导,蔡先生向来不虚构历史,务求事事确凿,惟语通俗,用小说体写史而已。老温把父亲最后一句话听进了心,他对小说的魅力坚信不疑,暗暗把这套书留作克服阅读障碍的突破口。他知道,经过无数次阅读尝试的失败,他需要一个重振旗鼓的时机。

现在,他看见这个时机正向他招手。他随手从蔡东藩的书中,抽出了一本,是《两晋演义》。他不打算在沙发上坐下来,相信站着有利于保持清醒。《两晋演义》前两页讲的,是杂胡乱华的概况,大约比较空泛,用不着刻意记什么,他竟有所突破,哪怕磕磕绊绊,好歹进入了第三页的阅读。第三页开始讲魏主曹髦,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决定亲自讨昭,哪想路遇贾充带数百人,来阻挡曹髦乘坐的车子,贾充即将寡不敌众时,恰逢成济带兵路过,成济问为何事相争?贾充厉声道:司马公豢养汝等,正为今日,何必多问!成济听罢,立刻手起戈落,将曹髦刺死在车中。老温觉得这段历史比小说还惊心,看来历史助他顺利进入了第四页。读到司马昭召集群臣商议后事,陈秦提议杀贾充,向天下人谢罪,没想到司马昭却嫁祸成济,将成济斩首,且灭他三族。天晓得,这么惊心动魄的历史,为何蓦地让老温打起盹儿来。他无法保持直立,身子已经倚向书架,脑海里漂浮着成济的形象,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几声打鼾引发的腭垂振动,惊醒了他。他发现自己靠在书架上,双手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捧着《两晋演义》。他庆幸自己是在家里,不在书店或图书馆。正因为有这样的懊恼,他一般不去书店或图书馆,生怕自己翻书时会像刚才那样睡着,丢人现眼。这也是他不去书店买书的缘故,宁可守着父亲的那些繁体字旧版书。

没过多久,老温又郑重其事试了一次。他在书架前踌躇半晌,慎重抽出了一本《清史演义》。读前三页跟上次一样,虽然磕磕绊绊,还算顺利。转入第四页,哪怕他竭力保持自己的意识,明明看起来是书房的屋里,却出现了松软的沙漠。他忍不住试着走上沙漠,脚刚踩上沙子,却发现沙子下面是空的,他一脚踏空,扑倒在地。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书已甩出老远。他把书捡回来时,看见封面撕开一道大口子,弧形的,几乎横贯封面。这道口子分明也撕在他的心上,隐隐作痛。他放心不下,立刻忙碌起来。

他很少再做裱糊的活儿,可是工具材料一应俱全。比如,他觉得自己需要常备糨糊,就定期用面粉、糖、醋、水,熬制一种适合做纸艺的糨糊。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瓶糨糊,用剪刀从白纸上,剪下比口子稍长的纸条,用粗大的指头蘸满糨糊,再往纸条上涂抹。他心细手敏,在别人手里不易驾驭的弧形纸条、张牙舞爪的口子,却对他的粗大手指言听计从。口子两边的封面,又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若不留意,根本看不出封面曾经撕开过。只是,当他用指头蘸着冰冷的糨糊,那些早已消失的冻伤记忆,等不及地从深藏的指骨里,一下蹿了出来,令他有几分恍惚。他坐在桌边,开始坐立不安,仿佛又置身在小时糊火柴盒的某个冬天。

他从上小学开始,放学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就得跟哥哥、弟弟一起糊火柴盒的内盒。三人组成一个小流水线,分别完成糊内盒的三道工序。他做第一道工序“打条”:将纸条摆好,涂刷糨糊,再将小木条粘在标出的位置,取下,交给弟弟做第二道工序“圈盒”。弟弟用左手拿着粘好纸的木条,右手沿木条捋纸条窄边,将木条对准,圈起弄成盒状,再交给哥哥做最后一道工序“封底”。哥哥把圈成形的内盒,套在模上,模上已放好一块木底片,哥哥用双手把涂着糨糊的纸边按下,粘牢木底,再将两端纸边按下,按实粘牢,糊内盒的三道工序就算完成了。

老温最怕冬天糊火柴盒,屋里冷得跟户外差不离。母亲想出一个法子,来缓解三兄弟身上的彻骨之寒。她倒一盆热水,搁桌肚下面,让三兄弟把脚都伸进盆里温着。要干活儿的手,就没这福气,还得去蘸冰一样冷的糨糊。本来老温的手匀称,手指修长,很适合弹钢琴,可是命运让这双手找到的不是艺术,而是让手越变越粗的活儿。经过无数次的冻伤,老温的指关节已凸成疙瘩模样,像糖葫芦一样串在手指上。一到数九隆冬,他的手就红肿得像肉包子,冻疮如甲虫爬满手背。红肿的手指,一旦沾上冰似的糨糊,如受酷刑。老温的手指常冷得失去知觉,不觉得那是手指,倒像冻在他手上的几根冰棱。

屋里是争分夺秒的气氛,得尽快完成每天糊一千个火柴盒的任务。当时,糊一万个火柴盒,能挣七元。母亲给三兄弟规定的任务,是每月务必糊三万个火柴盒。自从父亲被人陷害,判刑入狱,没有工作的母亲,只剩这个法子来让一家人勉强度日。老温起先还想兼顾学业,盼着早点儿糊完,去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可是糊火柴盒的活儿,很快露出了它的专横,糊完一千个火柴盒,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没等糊完他已筋疲力竭,头跟鸡啄米似的,屡屡犯困。每天完工,他只剩爬上床的力气,那点力气只够他去梦里做家庭作业。

老温的学业随之陷入困境,无暇练习,不但令他听的课在脑中一片模糊,理解力也溜之大吉。这个局促不安的孩子,虽然心有不甘,仍不得不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课文内容可以一概不顾,但他必须认得字。认字,对其他孩子轻而易举,对老温却尤为艰难,他只能用上课时间来记住那些字。上学或放学路上,他总是让眼睛留意街上那些标语、匾牌、门头等,那些硕大的字,常让他在犹豫之中,蓦地爆发出惊喜——他又认出了课本中的几个字!后来,他想把糊火柴盒的时间也利用起来,就把旧报纸铺在桌上,边涂糨糊边认报纸上的字。每过一阵子,觉得那张报纸不新鲜了,就换一张新报纸铺上。

多亏那时的课本没什么像样的内容,学校又不看重考试,他总算混到中学毕业,分配到纺织厂当工人。说实在的,读书这十年,他只全力做了两件事:糊火柴盒和认字。他真比班上那些时间宽裕的同学认的字还要多。亏了有父亲的那些旧版书,他除了认简体字,也认繁体字。说来神奇,光凭繁体字的字形,他就能轻易看出对应的简体字。只是这套认字法,给他留下了一个遗憾,他只会认繁体字,却不会写。光凭图形认字这件事,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有图像方面的天赋,他暗暗记在了心上。他是纺织厂的保全工,工作琐碎繁杂,一切会造成生产出岔子的水电机械等问题,都是保全工该解决的,他要保全每道生产工序不出问题。一天下来,筋疲力竭的程度,比糊火柴盒好不了多少。

一天傍晚,他下班骑车回家,尽管精疲力竭,还是没法克制小时养成的习惯——喜欢盯着路上一切有字的东西看。路过一家单位的墙报时,他只扫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刹住车子,墙上有《南京日报》!谁也不知,那么爱认字的他,因为糊了十年火柴盒,早已落下阅读障碍。任何书,他只能读完第一页,读到第二页就昏昏欲睡。唯一的例外是读报纸,他可能心理上可以把报纸,永远看作是书的第一页。

他扫视着各篇文章的标题,突然发现报纸一角,有一则豆腐块似的南艺夜大招生公告。他死死盯着那个豆腐块,觉得这则公告事关自己的未来。他虽然记性很好,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把公告里的单位、招生关键内容,默记了十来遍,直到觉得完全灌进了脑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糊完封面的第二天下午,老温直挺挺坐在二楼工作间,像往常那样,按部就班,继续创作钢笔点画。老温刚退休一年,可能长期过着极自律的生活,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十来岁。他一边用钢笔朝画布上点着墨点,一边不时扫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照片。与看书截然不同,只要是看图像,他可以五六小时盯着图像,没有一丝倦意。他并不想成为一个画家,却坚持画钢笔点画,画了三十多年。他很感激钢笔点画代替文字,把一切心里想说的话,都化作钢笔墨点说了出来。只有他知道,那些墨点不再是墨点,皆是图像的寓言。

三十多年前,那张《南京日报》让他抓住机会,考上了南艺夜大工艺系产品设计专业。有个日本老师讲黑白用器画时,讲到了钢笔点画。他第一次接触钢笔点画,就爱上了,再也不肯释手。三十多年来,他不曾违背学点画的初衷,从来没有偏离写实的形象。一些朋友不知内情,老是劝他画点儿抽象画,他一概装作没听见。谁人能知,自从他有了阅读障碍,图像是他唯一能依靠的精神拐杖。

父亲遭诬陷入狱后,再艰辛的生活也没让他哭过,更没有疯掉,他自认是认字和看小人书救了他。他央求母亲给他买过两本小人书,以此作为换书的资本,几乎换遍了他认识的所有学生。小人书成了他唯一能读下去的书。说来神奇,每当他读小人书上的文字,读得稍皱眉头,眼皮稍有要垂下的倦意,他只需把目光投向小人书上的白描画,那些画就像战鼓,立刻擂得他精神抖擞,双眼圆瞪,再无倦意。这样一来,小人书上的那些白描画,就像一个孩子戒不掉的奶嘴,哪怕有一天成人了,仍忍不住偷偷含在嘴里。上中学以后,没人相信他衣兜里仍藏着小人书。上课时,他常借口肚子不好,溜去蹲厕。难以置信,那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他掏出小人书,一幅接一幅的白描画,让他有了无限耐心,让他宁可在臭气熏天中,一直待到下课铃打响。中学期间,他没法再用小人书去换小人书,就索性一遍又一遍看仅有的几本。时间一长,他倒看出了一些线描的技法,便开始用铅笔试着去临摹。没想到,他自己都惊呆了,他画得还真有些传神。可能那些线条被他温习了千百次,已悄悄流淌在血液里,就等着铅笔来唤醒,令它们在纸上复活。有一天,放学回到家里,他兴冲冲向家人展示了上课画的铅笔画,母亲看得直摇头,忧心忡忡地嘟哝:将来靠这个可吃不了饭哪。哥哥和弟弟却又惊又喜,扯着嗓子嚷嚷:哇塞,你是个艺术家耶!他兴奋得不知所措,却竭力镇定地说:其实这也没啥了不起。哥哥和弟弟的由衷称赞,让他忽然明白,等将来有一天上班了,他业余该做什么——应该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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