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三叠

作者: 林那北

从新安街右拐,拐进两米宽、六七百米长的明安巷。巷子地面铺着长短不一的青石板,泛出年代不明的油光,被无数双长短胖瘦的脚踩得坑坑洼洼,个别青石板底下已经失去承托,再有脚踏上,咚的一声微响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战栗般的晃动,晃的时间和幅度视脚的力道而定。因为两旁都是粗砖屋,两层或三四层潦草叠起,即使个别先前曾搭得用心,经过几十上百年雨水与阳光的交替光顾,也已老迈,布满一道道伤疤般的青苔。这座城多年来持续刨土挖地建房子,很难相信居然还残存如此破旧的老巷子,不是一条,而是成片,乱麻般横七竖八堆在新安街旁边,拆迁的消息风一样一阵阵来,转眼又息了下去。

“阿庆手机维修店”在巷子中段,门面两米出头,一个小玻璃柜立在门口,背后隔出两层,从木梯爬上阁楼就是睡觉的地方,下面摆一张窄木桌、一个歪斜旧木架子,桌子上放着微型电饭煲和碗筷,木架里堆几件衣服,这就是阿庆的全部家当了。很挤,但挤才是理所当然的。新安街是市中心街道,每一家店都又宽又大,挂着明晃晃的灯,貌似皇宫的气派,可阿庆配租那样的店吗?不配。

再破的巷子如今都住满整天刷手机的人,那么再小的店就理应不怕没生意,这想法是以前的,所以阿庆才去拜师学修手机,然后自己开店。当时想先开间小的,赚到钱后,再去其他地方弄个像样的门店,跟联通或者移动合作,那就威风了。怎么也没料到这一两年却突然冷清了。到底是手机质量上去了,还是大家使用起来更小心了呢?没人来修,收入自然就跟着下降,三顿能省则省,可每个月九百元的房租还是一分不能少。眼见着一年一签的店租合同月底就到期了,要再续吗?这个店他已经开了四年多,整条巷的人都认得他,他也差不多知道每个人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手机,一般是入门款,有钱谁还住明安巷?

那天玻璃柜上突然多出一部玫瑰金的iPhone15 Pro Max时,阿庆愣了一下,再抬头,又愣了一下。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站在柜前,个子非常高,盘着发,额旁垂下两绺刻意烫过的卷发,描眉抹腮画唇,橙红色的眼影下是两排密实的长睫毛,十指贴着长指甲,上面还星星点点粘着亮片。

阿庆吸口气,这是他开店以来接手的最贵的手机。上一年九月iPhone15发布,才过去五个多月,这款手机现在市场价也要一万三四千。女人不是明安巷的,这是阿庆的第一个判断;这女人来明安巷另有所图,这是阿庆的第二个判断。

他有点紧张,半晌不敢动。

女人把手机向阿庆推了推,说:“有点问题,能帮我查一查吗?”

阿庆拿起iPhone,按住侧键,屏幕亮了,滑几下,就把手机重新搁桌面上。他没有说话,没什么可说的,这机子出厂后根本还没开过机,能有什么问题?他把身子往椅背上靠去,看着女人。下午三点,股市刚收盘一会儿,每天在这时总有一道阳光从路对面的屋顶上漫过来,照到玻璃柜前。女人站在柜子右边,她把手机拿起,突然一笑,转身走了。笑起时,光恰好打在她右脸上,眼角顿时横过几道放射性的纹路,暴露了年纪。阿庆探长身子,看着她向巷口走去,高跟鞋,驼色风衣,同色系的围巾。从后面看,她的岁数一下子又模糊了。

“哎!”阿庆喊一声,但声音很小,唇只动了动,估计只有他自己听到。

第二天同一时间来了个消瘦男人,上身白毛衣,外套杏色马甲,下身牛仔裤和球鞋,戴黑色鸭舌帽,五官被遮在帽檐下的阴影里,鼻翼和嘴角两端有明显的八字纹,看样子有五六十岁。阿庆一开始没认出他,直到他把手机递过来,还是崭新的玫瑰金外壳iPhone15 Pro Max,跟昨天一模一样。再一看他粉色带亮片的长指甲,阿庆心里才呀了一声。

就是昨天那个女人。

“这手机有点问题,你能帮我查一查吗?”说的还是同样的话,但声音低沉了点。

阿庆抿抿嘴,把手机拿起。开机正常,内存1T,界面上只有几款出厂时自带的App。他很快把手机重新放桌上,用手推还。

“没问题吗?”

阿庆抿住嘴看她。有点好玩,他一点都不害怕。

女人笑笑,抓起手机后退一步,然后转身离去,脚迈得略有迟缓,一副黄昏将近的落寞。阿庆眼一直跟随她,心里有种预感,她还会变个花样再来。

第三天她果然来了,这次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女人,脸上起皱,背微驼,穿鼠灰色的旧夹袄和黑色束脚裤。还不等她把手里的iPhone15 Pro Max递过,阿庆就猛地站起来了,从座位绕过玻璃柜,站到她旁边。“干吗?”他仰起头问,没有愠怒,不会的,他几乎都没有生气的时候。跟谁生呢?

老女人后退几步,从上到下缓缓打量着阿庆,笑着,很满意的样子,仿佛一直等的就是阿庆的这个反应。“现在有空吗?我们去新安街的春回茶楼坐坐行吗?有件事要跟你聊聊。”

阿庆下意识地把身子往上拔,脚跟微微踮起。

踮起脚跟的阿庆也只比桌子高出一个胸位。他很矮,只有一米一五,头大,屁股肥,四肢短。

春回茶楼装修很有古风,家具深红色的,竹编吊灯幽暗柔和,像一双双从古代穿越过来的眼睛。阿庆很兴奋,头转来转去看个不停。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走进这样的地方,仿佛一脚跨进哪部电影里。

坐下后,女人眯着眼看他。这会儿她伛偻的背已经挺直,脸上过多的皱纹显得有点不真实。“还好吧?”她问。

阿庆挠挠头,短促笑了笑。

“不怕?”她又问。

阿庆“嗯”了一声。心里也不是一点嘀咕都没有,毕竟他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但有什么可怕呢?要是他长得又高又帅,也许会胆怯,而他不过这样,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新安街,能怎么样呢?

茶上了,茶点也来了,女人让阿庆喝吧吃吧。“我叫庄眉,你叫我眉姐就行,眉毛的眉。”

“眉姐好。”阿庆边说着,边垂下眼帘看着桌上的茶点。绿色的小饼、褐色的方糕,还有开心果、瓜子、蜜饯,这些东西他都没吃过,但在电视里见到过。

“多大了?”眉姐问。

阿庆说:“二十一。”

眉姐有点意外,说:“看着没这么大。”

阿庆尴尬地笑起。城里的孩子吃得好,十岁时个子大都已赶上他。祖上都是正常人,父母和哥哥也是,到他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腿像被卡住了,十几年半厘米都不肯往上长,横向却没有停住,上身的肉挤挤挨挨堆在一起,又肥壮又粗大,腰撅着,屁股鼓起,走起路摆来摆去。以前父母在建筑工地上挑砖,楼建到一半时墙突然塌了,两人一个摔死一个被压死,那时他才十五岁。据说可以赔些钱,可老板跑了,这事到现在还拖着。哥哥比他大一岁,把父母剩下的四千多块钱掰走一半,跟人去深圳打工了。阿庆就独自来这座城,靠分到手的那两千多块遗产逛荡大半个月,然后去学修手机。

这时眉姐站起,走到屋角,坐下。原来那里的矮桌上摆着一把琴,她先在琴的下方摆弄几下,又拨拨弦,然后右手弹左手按,声音响了,是首曲子。店里没其他人,两个穿着红旗袍和蓝旗袍的服务员站在远处互相递个眼神,明显有点惊讶。

几分钟后眉姐回来,先端起茶喝掉,然后问:“听过这支曲子吗?”

阿庆摇头。

眉姐说:“《阳关三叠》,一首很著名的古曲。”

阿庆没听懂“叠”是什么,“三叠”又是什么,但他不敢问。

眉姐说:“知道那是什么琴吗?”

阿庆还是摇头。好像在哪部电影或者哪个电视剧里见过,天下那么多东西他哪能见过就叫得上名字的。

眉姐说:“古琴。很中国的乐器,三千多年前就有了。”

“三千?”阿庆很吃惊,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但听过“上下五千年”这个说法。一上一下,加起来有一万年,三千年放在其中,根本不是个大数。他看着眉姐,第一次到手机店她是什么发型?披肩发,烫着大波浪。第二次呢?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第三次是这样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连眉毛都白了。前后只有三天,一个人怎么要如此变着花样玩呢?搞得跟谍战电影似的。

眉姐问:“老家是哪里的?”

阿庆说:“周家寨,离城里有三十多公里,还没通高铁,坐公交车到县里……”

眉姐打断他:“父母在吗?”

阿庆说:“死了,都死了。我有一个哥哥,我哥哥不矮,比您还高……”

眉姐巴掌往上举了举,喝一口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推过去。纸上打印着又粗又大的两行字:

月薪七千

江山名媛美容院

眉姐说:“去这里上班怎样?包吃包住。”

阿庆盯着纸上的字,半天回不过神来。四年多前他开店前从师傅斌哥那里借了两万块,两分利息,每月还一千。第一年添置些设备,赚的钱根本补不上窟窿。接着疫情来了,一条街的人外出少,手机倒玩得多,出了问题就让阿庆解决,阿庆收入很不错,就把斌哥的债都还清了。但世事不好琢磨,去年以为接下去能更好,结果却不好。七千?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写着,他哪里敢信?“去做什么呢?”他问。天上不可能白白丢下这块馅饼,杀人放火抢银行?那是万万不行。何况他跑不快、跳不高,也不是干那些狠活的料。

眉姐说:“琴室管理员——对,美容院,但有个琴室,古琴。”

阿庆晃晃脑袋,往屋角那边的古琴瞥一眼,觉得这事更玄了。天下那么多正常人,这个眉姐为什么却要费这么多心思到明安巷找上他?他说:“我……不会弹琴。”

眉姐笑起:“不需要你弹。”

阿庆问:“那我做什么呢?”

眉姐手下意识往头上捋去,却捋不动。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就把手放下了。“扫扫地做做卫生总可以吧?”

阿庆马上点头。

眉姐说:“以后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是……”阿庆心里还有疑虑。

“不用可是。”眉姐手指头在桌上轻轻叩一下,打断他,“你挺麻利的,手很灵活,反应也快,来吧。”

阿庆想起眉姐第一次把玫瑰金外壳的iPhone15 Pro Max递过来时,眉姐两眼就一直盯着他手看。他腿短,一般相对应的手指头也会特别粗短,他的手指也短,却很细,像个未发育小男孩的,巴掌也小,薄薄的一片。刚去学修手机时,斌哥瞥一眼他的手指头,就点点头说:“可以吃这碗饭。”果然他学得又快又好。主板、摄像头、听筒、话筒、电池、芯片、基带芯片、扬声器、电源控制器、传感器、排线、尾插、运存、存储……这么复杂的东西,他很快就熟门熟路了,比那几个先进店的伙计修得都好。

原来看中的是他的手。

在琴室做卫生需要多灵活?手不麻利就拖不了地吗?另外,眉姐一连三天打扮成不同的样子,就是为了看看他有没有傻、反应快不快?他有点后怕。前天、昨天和今天,如果稍有不妥,这事是不是就不会有下文了?见眉姐喝下茶,他连忙站起,帮她倒上,然后问:“您是老板吗?”

眉姐说:“我只是店长,负责员工聘用。你可以先去试试,实在不愿意做,十天后可以辞职,工资拿三分之一走人。”

阿庆抿抿嘴,心想十天他才不会走。他出生在那个偏僻小村;别人都能好好长高长大,他却不能;墙倒了没砸到别人,却把他父母全都砸死……总之所有的倒霉没一桩饶过他,他很不满,但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不满,突然眉姐竟找上门,每个月包吃包住,还有七千块收入,这样的好事他哪里能随便碰到?他长吸一口气,再重重吐掉。

眉姐问:“不愿意?”

“不是!”阿庆马上答,然后就说起父母,“我爸我妈以前力气可大了,他们挑的砖比所有人都多。我妈说赚到钱后,要带我去上海、北京治病,说不定还能再往上长高一点。我妈还说……”

眉姐又打断他,这次口气硬了很多:“我问你了吗?”

阿庆怔怔地摇头。眉姐问他:“不愿意?”他的以为眉姐开始动摇了,所以急着想解释一下,一时却说乱了。

眉姐说:“话太多不好,要少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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