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游戏
作者: 石钟山引 子
初二那年的暑假,学校组织了一次学军活动。
我们上学那会儿,各种活动很多,例如学工、学农、学军。学校经常把我们学生组织起来,带到工厂或者农村的田间地头,学习工人或农民的样子,劳动锻炼上几天。每次有这样的活动前,我们的黄校长都要站在学校操场的讲台上做动员。黄校长是军人出身,参加过抗美援朝。据说在松骨峰阵地上和敌人死拼过,有半只耳朵为证。他左边的耳朵在和敌人扭打过程中,被敌人咬掉了半块。据说他咬的是敌人的喉咙。这殊死搏斗的场面,想起来就让我们热血沸腾。黄校长以前在部队时是军官,松骨峰战斗立了功后回国,便被安排转业了,到我们军区子弟学校当了校长。黄校长因为少了半只耳朵的缘故,他的头总是歪着,身子也有些倾斜,似乎在寻找着某种平衡。黄校长站在操场的讲台上,歪着脑袋说:你们是未来的革命接班人。学工、学农、学军是为了你们茁壮成长,为革命续上香火。你们是刚升起的太阳,这个世界还得靠你们。我们的敌人是美、苏两霸。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你们今天是学生,未来就是军人、工人、农民。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终究还是你们的……黄校长讲话总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把毛主席老人家的语录拆解开,又连缀在一起。总之话讲得很有气势,经常把全校师生们鼓噪得满脸通红,热血沸腾。
我们初二毕业那一年暑假,再开学我们就要升入到高中了。在暑假间隙里,黄校长别出心裁地为我们组织了一次学军活动。学军对我们这些军区子弟来说并不陌生。我们每天随着军区大院起床号起床,熄灯号吹响入睡。许多人的父母都是军人,随着号声上班、下班。父母就像时钟一样,我们军人子弟学校,上课下课不打铃,而是放军号。集合号就是上课,休息号就是下课。早自习还经常出早操,一二三四的,几乎就是个准军事部队。有一次下课时,赵小四走到我的身边,指着操场上一片学生说:你知道不,咱们就是少年团。如果有一天打仗,咱们学校拉出去,就是一个团。
赵小四比我们大两三岁的样子。以前他和我二哥是一个班级的,如今二哥已经高中毕业了,正摩拳擦掌地等着秋天征兵时入伍参军。提起赵小四他可是传奇人物。曾经和二哥他们一起扒火车去了云南,要支援抗美援越,结果在云南一个叫红河的地方,被边防军人拦下了,又辗转着送了回来。唯有赵小四一个人过了红河,只身潜入到越南领地。据他自己说,他参加了越南游击队。因他年龄小,不让他上战场,让他当了名伙夫。后来又给人家送弹药,抢救伤员什么的。赵小四的失踪,在我们军区大院可是件大事,他爸是军区保卫部长。为了找到赵小四,他三天两头地给云南军区的老战友打电话,拜托组织和战友,一定要把赵小四找回来。他的原话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经过多方努力,两年后越南游击队的同志终于把赵小四给送了回来。赵小四回来时,他整个人和以前不一样了,斜着眼睛看人,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变小了。他还穿着一身越南军人的制服,样子有点像个大人了。他还带回了一个炮弹壳,那是越南游击队战友送给他的礼物。炮弹壳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越中友谊万岁。虽然就是一枚普通的炮弹壳,但在赵小四眼里已经视为珍宝了。只有要好的人,他才会从家里拿出来,展示一下,很快又收走了。忙三火四地跑回家,藏到床底下。
赵小四去越南打了两年游击,耽误了学业。他只能留级,就到了我们班上。他不仅年龄比我们大一些,个子也高。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区别在于他的成熟,以及傲慢。他很少把我们当朋友,就连我们班主任刘老师也经常被他气哭。我们刘老师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的样子,是军区一个参谋的老婆,特别爱哭,有了赵小四之后,刘老师哭的次数更频繁了。
赵小四在我们中间找不到朋友。每次下课,他都会越过操场去高中部找二哥他们玩。他们站在一起,个头差不多一样高。然后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直到学校大喇叭里又吹出集合号声,他才歪戴着帽子,不情愿地向我们的班级走来。走进班级时,他总是鼻孔朝天,压根不睬我们。因为赵小四他家住我们家楼下,他经常找二哥来玩,和我还算熟悉。在班级里,他和我来往还算多。上学放学时我们走在一起,他经常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老三,你以后要多开眼界,走出去,越远越好。经风雨见世面,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我就郑重地点头,他搂在我肩膀上的手就加重了些力气道:凭我和你二哥的关系,我把你当亲弟弟一样。以后有啥事你就找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到这,把手收回去,把他那件越南游击队送给他的上衣脱下来,甩在膀子上,像个爷们儿似的横着身子
向前走去。在我眼里,赵小四比二哥还要成熟,有眼界。
我们这次军训的地点在棋盘山的后身,那里有个军营。军人外出拉练去了,军营就空了出来。我们学校就插了这个空隙,到军营里学军。我们到了军营后才发现,不仅有我们军区子弟学校,还有一部分育红学校的师生也来到这里学军。
提起育红学校,我们就有种复杂的情绪,离我们八一学校不远,也就是两站地的样子,他们大都是工人子弟。那个年代流行穿军装,戴军帽,因为我们八一学校是军人子弟,父母、哥哥姐姐大都参军了,我们穿军装,戴军帽,大都是正宗货。不像育红学校,他们很难弄到真的,穿的戴的大都是冒牌货。于是,育红学校高年级的同学,经常在放学的路口堵住我们,一只脚踏在自行车脚踏上,另一脚支撑在地上。假装闲得无事,一旦我们走近,出其不意,快、准、狠地抢过我们头上的军帽,骑上车一溜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就哭着喊着找哥哥去告状,然后我们的哥哥们就集合在一起。每人一辆二八大踹自行车。他们把书包里的书本清空,放进砖头,或者火药枪,有的腰上还别了把军刺。他们就潜进胡同里,和育红学校的学生展开一场火拼。有时能把我们被抢走的军帽再夺回来,有时不能。不管如何,我们八一学校和育红学校的梁子算结下了。只要育红学校的人进入到我们地界,高年级的哥哥们红着眼睛就追打,反之,他们也一样。时间久了,两个学校的人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红眼鸡一样。
我们先是坐着军队派出的卡车行驶到棋盘山脚下,然后我们排着队,唱着军歌向部队的营房开进,从中午一直走到日落西山,我们才走到军营。因为是学军,我们班被编成了两个排,分为男兵排和女兵排,整个班级为一个连。赵小四成了我们的连长。赵小四又任命我为男兵排的排长。女兵排长是李红卫。她的家和我们住同一个楼,但不在一个单元。李红卫的父亲是卫生部的部长,和赵小四的父亲关系要好,经常在一起喝酒。每次都差不多喝得不认识家门,两人相扶相携着在楼下走了一趟又一趟,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单元。然后两个酒鬼站在楼下,喊自己儿女的名字,让他们下来接。每次接喝醉酒的父亲都是李红卫,李红卫把父亲的肩膀架起来,没走两步就摔个马趴。赵小四就跑过来,帮助李红卫把她父亲送上楼,再回来收拾自己父亲的残局。许多次赵小四从李红卫家楼洞出来,父亲已把自己脱了,拍着自己满身的伤疤喊着:老子是从枪林弹雨过来的,死过无数回了,别说喝酒,就是再来一个冲锋老子也不怕。赵小四一半崇敬一半厌恶地把父亲拉扯上楼。第二天,李红卫总找机会,红着脸对赵小四说:小四,谢谢你呀。赵小四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把上衣甩在肩上,耸着肩膀大步走去。
我们这次学军,计划是三天。空下来的军营什么都有,操场上有许多训练器材,黄校长组织我们在军人的操场上摸爬滚打。育红学校则组织他们的学生在另一面,学着我们的样子,齐步、正步地走路。
我们和育红学校的学生不住在一个楼,中间隔着一个操场,各自军训。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第三天晚上,黄校长在操场空地上,架起了一堆篝火。育红学校的学生也组织了起来,两拨学生围着篝火坐成了一圈,两个学校要组织联欢。先是黄校长讲话,讲了这次军训的效果。然后语重心长地冲我们两个学校的同学讲:你们都是未来的接班人,要团结起来,试看天下谁能敌!然后主动拉过育红学校白校长的手,站在熊熊的篝火旁。我们两拨学生,在各自班主任的鼓动下,都站了起来,手拉手,肩并肩地围成一圈站在篝火旁。火正旺着,映红了我们两个学校学生的脸。黄校长歪着脑袋举起白校长和自己的手,大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八一学校和育红学校就是一家人了。来吧,同学们,让我们唱吧跳吧。
我们为了庆祝学军成果的篝火晚会还没达到高潮,一声雷响,然后就是倾盆大雨。篝火很快就熄灭了。我们四散奔逃,跑回到宿舍时,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那天晚上的雨很大,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天仿佛塌了下来,山摇地动。我们宿舍的男生几乎一夜没睡,听着楼道尽头的女生宿舍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声。
这是我们有生以来见过最大的雨,窗外的世界就像到了末日。我们缩成一团,一直担心,军营的房子会随时倒掉。
第一日
一夜的狂风暴雨,天亮时停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太阳照常在东方升起。
当我们走出宿舍时,才发现外面已狼藉一
片。操场上到处是水洼,还有一些树被大风吹倒,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黄校长歪着脑袋愁苦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我们还看见对面楼前也站着一群育红学校的师生,他们同样愁苦着脸。突然而至的暴雨,破坏了我们归去的心情。
三天前,我们到军营里开展学军活动,已经说好了,第四天头上,军区会派卡车拉我们回去。那天上午,我们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校长在一间办公室里摇电话。电话线早就断了。部队营院还留下了少量的留守人员,他们住在另外一栋楼里。在我们学军这三天时间里,他们仍恪尽职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就在我们校长一遍遍摇着电话,冲着断了线的空话筒,大呼小叫时,部队留守处一个军官,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找到了我们的校长。军官手里拿的是一封电报,电报上说:棋盘山下的路被洪水冲断了,地方正组织抢修。
当校长把我们集合在楼门前,向我们宣读这一消息时,队伍里出现了一阵骚动。我们都做好了三天回程的准备,我们一早背包都打好了,就等着坐上部队的卡车欢天喜地回城了。突然通知我们回程的路断了,什么时候修好,何时能回去,只有天知道了。有几个女生,当场哭了起来,所有人都是一副无助的神情。
我们对面楼前的育红中学师生们,比我们也好不了多少。当他们的白校长宣读完这条消息时,我们还看见,有几个男生和女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爹一声,娘一声地叫着。别看我们是初二学生了,开学就升入高中了,以前也参加过学工、学农什么的,像这次跑到大山里,这么久没回家还是第一次。哭闹一场也很正常。
我们正骚乱之际,黄校长抖一抖那张电报纸,歪斜着身子,他的样子似乎在迎风站立,样子随时要倒下来。他突然喊了一声:同学们,我们发生这点小意外算个屁呀,别说路被水冲断了,就是没路了,军区也会派飞机来接我们。你们是未来,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军区首长,还有你们的父母,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当年我们在朝鲜战场上……黄校长每次讲话,总会讲到朝鲜战场,什么弹尽粮绝,被敌人重重包围什么的。以前听黄校长的故事,我们总会热血沸腾。但这次不一样了,不论他怎么说,仍然有女生在队伍里抹眼泪。
中午开饭时,许多人都吃不下去,我们个个愁眉苦脸,心绪不宁地望着窗外,希望听到久违的汽车轰鸣声。黄校长就一遍遍在每个桌前巡视着,嘴里发出不满的啧啧声,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一下午我们都窝在宿舍里。我们班主任刘老师,推开一间又一间宿舍门,动员我们去操场上出操。操场上的沙石已经在水里露了出来,但我们没人动一下,我们三天军训已经完成了,谁还会去操场上受苦受累。刘老师受到了挫折,一张脸由白转红,批评我们道:你们都是军人子弟,你们这个样子,还怎么去接过你们父亲手里的枪。以前她在学校里也经常放这种狠话,她每次这么说,我们就脸红心跳,觉得自己给父母丢人了。这次则不一样了,我们厚颜无耻地赖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我们的刘老师,反而弄得刘老师心虚地把门关上,迈着急促的步子找校长汇报去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了急促的哨音。这几天军训,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哨音。起床吹哨,吃饭吹哨,紧急集合更是要吹哨。这是紧急集合的哨声,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爬起来,站到楼前集合了。我们走出楼门才发现我们的校长和老师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一律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腰间还扎上了武装带,他们看上去和军人并没有两样。他们严肃地看着我们。黄校长歪着脑袋,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到我们面前,突然发出一声口令:立正!他的口令,干净利索,像名真正的军人。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又郑重地望了一眼我们道:接到上级通知,我们出山的路遭到了敌人的破坏,敌人就是想把我们困在山上,让我们的学军运动半途而废。根据上级情报部门的线索,敌人就在我们的附近。说到这停下来,把目光扫向我们,又肯定地说:也许还在我们中间。说到这,他半天不说话,用目光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
每扫到一个人,我看见他们都把腰杆挺直了。尤其是赵小四,当校长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时,他还来了个立正。本来就比我们高出半个头,挺直的身子比我们更高了。黄校长不紧不慢地把我们扫视完之后,缓了口气道:当然,这个破坏分子,也不能排除是育红学校的人。说完他还用目光瞟了眼对面,同样集合在另一栋楼前的育红学校的师生。他们离我们这栋楼隔着操场。他们的白校长说的是什么,我们听不见。我越过黄校长的肩头望过去,育红学校的师生,也是一脸严肃,如临大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