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
作者: 葛水平作者简介:葛水平,女,1965年生,山西省沁水县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心灵的行走》,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喊山》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花城文学奖、第二届凤凰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山西省文联主席。
在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只能是正义与和平,不能是武器。
引 子
战争结束后,飞翔使鸟成为真正的鸟。
这是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临终前望向天空时所见的激动。
午后的阳光温柔覆盖了脚地的一角,四点钟的光景,黄昏,将在这俗常而又细密的时刻,从一格窗户或者一个并不十分喧闹的角落里出现。一只鸟从窗前滑过,鸣叫并飞翔,这个偶然的力量使八木下弘怦然心动,他不知道战争中是否认真感觉过一只鸟的飞翔。站在时间中,仿佛经历着一些早已忘却的回忆。一直以来,有一个念头,把发生过的一切展示给世界,也许是一件比战争更重要的事。
凌乱的房舍脚地上,并不陈旧的记忆搁浅着,像是一次旅途即将画上句号的终点。一些切换的画面,暗示着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类人存在,在此际,他们依旧存储着虎视眈眈的蜷伏和亢奋。迷蒙阳光的幻觉中,有千千万万张口,它们彼此起伏呼应,在向大地告别:嚯嚯,嚯嚯——
天和地为何如此诚实?
很久了,时间是一把竖着的刀,迎面劈来,八木下弘看见自己的身体几近分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槌在凿空他。战争,斩断流水一样斩断了那些鲜活的声音和影子。为时间所困,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新的折磨和羞辱方式也即将到来,他将像一滴泪一样用离开眼眶的方式交付出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看吧,你这个侵略者。
这可不是一个乐趣,焦土之国,世界上最坏的情感与最好的情感并非大相径庭,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伪善者。在太阳的光芒和八月的秋风中,难道伪善不是一种战败的遁词?
一声悲凉的笑,带着身体短促的颤抖,又分外地长。四处起了黄尘,四处都是天籁般的“嚯嚯,嚯嚯”声,已经不是来时的时间。现在,需要和妈妈道别了。
他认真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妈妈,我看见了您酱红脸膛,眼窝塌陷和风吹日晒的额头,您满口的米牙脱落成气口,您笑着朝着我张开双臂,但是我无法回到您的怀抱。生在彼而我在此,战争的价值开始解体,我犯下了罪恶。
妈妈,死亡让四野极静。再见!
再后来,八木下弘的耳朵里钻进了一声叹息:是离开东京时一朵早樱初绽的声音。
白色的窗纱被风唆使着正扯碎从外面进来的黄昏,那一声叹息过后,寂静显得更加阔大,天地一样。所有的过往变换更迭被一层薄薄的纸遮盖住,叹息又如一只少女的手牵着他。
“啪”。
早樱绽放时将寂静撕开一道口子,蛇一样柔软缠附着的鸟鸣,带着八木下弘走出了时间。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日下午五时,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死于陕西宝鸡太寅村大同学园战俘收容所。
一场大雨过后,落日的光照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宝鸡太寅村一间叫“三省屋”的窑洞窗户上。
又是一天的迟暮时分。
第一章 瘟疫
一本日记扉页上记录着:
张子民,字哲夫,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出生于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属相虎,孤儿。
奉天,沈阳旧称。清兵大举入关之后,建都北京,称为京师。一六五七年,以“奉天承运”之意在沈阳设奉天府,并一直沿用至民国的北洋政府时期。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一〇年。谣言漫天飞,口传有两名中国劳工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他们来自百里外的俄国大乌拉尔,他们在那里种植土豆。
乌拉尔山,亚、欧两洲的天然分界线,从北冰洋一直延伸到中亚大草原。它的音质、颜色,它的地形和自然容貌,矿业的风沙和无法无天的希望,让投奔者为生而去。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两人所在的工棚内,七名中国劳工相继暴毙,死相狰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为伤痛浪费了,凡是经历的,似乎都必须经历。突发的陌生而恐惧的死亡,阴森森纠缠着生者的眉头。
六天后,被命运击中的中国劳工进入自己的国土,其中有人在满洲里寓居时暴毙,见过死者的人相继死亡。一切都来得那么凑巧,症状相同,都是发烧、咳嗽、吐血,死后周身发黑。
没人意识到,即将在东北三省蔓延的,正是让欧洲人谈之色变的“黑死病”——鼠疫。
这场发生在一九一〇年十月至一九一一年四月的东三省大鼠疫被称作二十世纪最严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六万多人丧生于此。
中国劳工携带着强壮的寄生病毒,沿着铁道一路向南,一路丢弃自己。
看不见的病菌依托着脚力四下流窜。瘟疫的种子传至北满中心哈尔滨时,随着中东铁路开工,大批关内劳工涌入。此时,哈尔滨北部傅家甸已形成一个拥有两万四千人口的居住区。傅家甸民房低矮,街道肮脏,穷困潦倒的劳工,一个庞大的群体,如一群荡起又飞来的灰麻雀,生活中的每一次简单的见面他们都牢牢抓住,以此作为由头聚众大吃二喝。
唾沫星子成为瘟疫的射弹,如同地球上存在过,又毁灭了的其他物种一样,灾难总是从穷苦的人群中开始恣肆。现在,似乎他们还很无知,等到转身时,就像自己的影子,碰巧突显并牢固地叠合在一起,死亡让人世间手足无措。
疫情暴发并迅速传染到了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
沙岭堡村前岔路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槐花开得正繁茂,团团簇簇,一片月白或者玉白,招惹来蜜蜂和苍蝇嗡嗡嘤嘤。地下铺着一层花瓣,花瓣下间或露出石板和泥土,被脚底板拧过的路面花朵和稀泥搅和在一起,走过的老人多少需要一些谨慎。沿着小路,穿过一段窄窄的巷子,分岔的路口转过一道弯,便抵达沙岭堡村的核心地——街心。
往日热闹的街心空无一人,偶尔有活着的人戴着用旧布缝好的捂嘴罩,他们拿着长长的木棒,木棒头上是四爪铁锚。为了避开瘟疫,活着的聪明人想出了下等办法。甩出去的钩子抓着亡者的衣裤吃力挑起,一副又一副皮囊,弹跳着被活着的人一压一压挑着走过广场。
松散的风和狭窄的情绪使人们感到窒息。亡者放下自己体温共冷暖的人间,留给生者的是厚厚的恐惧和冷漠。
阴凉地带,有老鼠追撵着同类撕咬,一团一蛋,血肉横飞。
撕咬的老鼠是被活人从肛门里塞入麻椒和辣子,然后用针线封实肛门。老鼠吃进去食物,消化后无法排泄导致肚子和屁股肿胀着,被尿液浸泡后的麻椒和辣子让它们的五脏六腑痛苦难耐,面对即将崩溃的身体,急迫需要啃食出同类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钻进去。
那些死亡的人被堆积在后山一块洼地里。
山包上往下看,叶脉似的巷子布满村庄,树荫落下斑痕的土墙边,狗狂躁地来回走动,被躁动和惶恐挤压得无处容身的张子民冲着天空号啕大哭。
每一种光景都与土地有关,与烈日有关,与雨水有关,与风雪有关,然而命运的豪情万丈中却赐给了人间克星:瘟疫。
亡者堆积在柴火上,柴火上浇灌了煤油,公家人点燃柴火堆时,尸臭的味道和浓烟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沙岭堡的天空。
血阳舔食着房檐和瓦顶,死亡在时光中张着大口无法出声。
沙岭堡十屋九空。张子民成为孤儿。
宣统三年(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阳春来得很早,没等寒意散尽,油菜花早早开了,满山满坝,灿若金甲。母亲脸上挂着被岁月揉皱的笑,听见春风把屋顶上的瓦揭下两匹,差点没打着人,母亲说:“风来了得避一避,不然就被它呛住了。”
父亲拽着张子民把他推进屋避风,说:“人不能和看不见的去争斗,看不见,如敬神佛。”
光景不真实,刚走过的日子在张子民脑海里晃动,他无法把失去亲人的难过投入另一种俗常的快乐中。张子民看见自家的老屋在斜阳下伸得老长老长的灰色阴影,一种陌生的恐惧弥漫了周身。想着祖父、祖母、父母的声音和说话时的样子,他以为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用捉迷藏的方式躲开了他。
空空的家,四处撕咬打斗的老鼠,家已不能让他避风。
张家年事已高的大伯出现在张子民身后。
“都变成了鬼。”
大伯黑色的脸膛一明一暗,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迷蒙的天光下,张子民脑仁子“嗡”地一响,抓住大伯的衣角,心怦怦跳着,熟悉的一切开始变得陌生。
大伯领着张子民去见一位双目失明的残疾人,这是一位无妻无子女的赤贫农民,他的眼疾是胎带的,两只眼睛一片混沌,永远只是两条凹
入颧骨上方的细缝,他唯一的手艺是给人捏骨算命。
天光暗下来,天空和大地灰蒙蒙一片。张子民的心被裹在恐惧的神经里,神经被裹在疼痛的皮肉里,最先痛的是皮肉,之后是神经,最后,是心。他的脑仁子一片空白,甚至听见了隐藏在深幽院落旧迹里父母的吆喝声,他哭着不离开。大伯强行牵着他的手,一只夜鸟出现在视野中,这个偶然出现的力量使张子民为之心动,他注视着夜鸟飞翔,看着它模糊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走过沙岭堡街道,走出村外,举目寻找土坡上站着的人,双目失明的张旺生远远伸出了双手,追逐着人声急匆匆踉跄着脚步走来。孤独和恐惧再一次从张子民心底涌现。瞎子两手抱住张子民的肩膀,扑闪着深陷的眼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张旺生语无伦次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了。我早就算出我的儿子在十岁时出现,他有一个很光亮的后来。”
张子民无法从心里把瞎子当作自己的父亲,无法把身高八尺的父亲换成一个不到三尺高的矮子。
沙岭堡后沟的两孔红土窑洞成为张子民的家。
他不喜欢这个家。常常在黄昏降临时分跑回村庄探望曾经的老宅。有人已经住进去,他的老宅已经被大伯卖了。
记得沙岭堡村外的滩地前有一条河,踩着柔软肥厚的河泥,张子民想下河去蹚水。刺骨的河水漫过他的脚面,然后裹住小腿,他掀起水花,醉心于岸边酱紫色的田野与树丛里的蝉鸣,意识渐渐潜入泥地与涟漪。
河风清凉着,天空蔚蓝着。
河水流向远方,张子民却找不到漂泊命运的流向。河水的个性感染了他,他对美好的一切愿景幻觉活灵活现,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岸上,他在河水里喊着爸爸、妈妈,岸上传过来一阵壮阔的秋风。
太阳偏西时,瞎子曲里拐弯来到河边。
瞎子吆喝:“上岸了,我娃子,河水刺骨,你是爸爸的心头肉哇。”
张子民流着眼泪,河面上夕照下的光斑银子似的,瞎子站在岸上伸出手臂,黄昏模糊了他矮小的身体,只听得瞎子的声音摸索着想够着张子民的手或者身体。张子民不想上岸,一直等夜凉下来。河面浮游着丝丝缕缕的雾岚,河水哗哗轻响,他的心伴随着河水跳动。
瞎子黑树桩一样站在土路上等,不知为什么,张子民快速地蹚着河水往岸上走,在送走天光最后一抹亮色中,他看见瞎子的脸上挂着纵横四溢的泪水。瞎子用棍子去碰触路面,张子民被动地跟着走,无论好坏瞎子都是他此刻的亲人。
夜晚,窑洞里的耳鸣是寂静的,对面的炕上,一个影子,整张脸是模糊的,瞎子似乎在灯影下倾听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说:“小东西,你这个带给人世灾难的该死的老鼠。”
张子民在炕上紧张得吹灭灯,又点燃灯,又吹灭灯。他用的是取灯儿,瞎子的耳朵好使,听得真切,并没有呵斥他浪费。
明月贴在窗户上,瞬间,张子民想,他知道灯明儿是什么样子吗?
张子民小声问:“你看得见灯明儿吗?”
瞎子说:“我是瞎子。”
张子民说:“我长什么样子你也是看不见的喽。”
瞎子说:“看得见。”
吓了张子民一跳,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