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作者: 杨小凡空中是没有风的,青白的海浪还是一波推着一波,向沙滩上涌。
也许是天气太冷,平日金黄的沙滩泛上一层灰白,是从海面上飘来的雾气吗,似乎又不是。这淡淡的白色是从哪里来的呢?沙滩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口罩,或两三个或五六个站在一块儿,指指点点的,在说着什么。他们是在讨论沙滩为什么变白吗?恐怕,他们还是没弄明白,不然就不会一直这么热烈地讨论着。
望着窗外远处的大海、近处的沙滩,以及沙滩上的人们,我在想:她应该快来了吧?
昨天,在海边的教堂门前偶遇她时,我俩都很惊奇。毕竟有四年多没见面了,本来应该多聊一会儿的,可刚刚说几句话,我的手机就响了。彭先生急急地催我去他家吃饭,说另外两个朋友都已经喝完了两杯茶。
她见我接电话,尽管脸上罩着微笑,眼神里还是透出些许的失望。
我挂了手机。她说:“一家人来过年的吗?”
“不是。就我一个人!”我向海的远处望一眼,那里有一艘孤零零的轮船。
“啊!”她很吃惊。
“你怎么也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家人呢?”我有些不解地问。
她也把目光投向远处那艘孤零零的轮船,平静地说:“我也是一个人。”
“你也一个人?”我感到很意外。
停了有几秒钟,她开口说:“这几天,”迟疑了一下,才又接着说,“要是方便的话,我想到你住的地方坐一会儿。”
“可以啊。明天,明天下午吧!”她提出这个想法,我想也没有理由拒绝,况且,这几天我一个人也挺孤独的,便立即答应下来。
她显然十分高兴,又不想让我看出来,就说了两个字:“好啊!”
“一言为定!”
我走出十几步远,突然想起并没有告诉她我的住处,赶紧转过身,大声地说:“哎,我在隐庐一号楼,1330房间!”
她向我扬了扬手,是告诉我她听到了,还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有多想。
此刻,我在想,她这个点还没有来,是没记清我住的地方吗?也许,她就要来了。那现在该不该先把茶泡上呢?
我从窗前回到沙发上坐下,又点上一支烟。最终决定,还是等她来后再泡吧。当着客人的面泡茶,不会让人产生喝剩茶的怀疑,也是对她的尊重。尊重朋友是一个人起码的修养。何况,我俩也说不上是真正的朋友,这之前才见过两次面。
现在想起来,昨天的奇遇,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决定到这里来过春节,也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庐州的春节虽然热闹,那是别人家的,我依然还是一个人孤单单地过。还不如到这里来,只“阿兰若”这三个字,就让我的心安静下来。两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就被这特殊的气质吸引住。这个由梵语aranya演变命名的海边社区,濒秦皇岛海岸营建,处处透着简朴的品质,洋溢着丰盛的节制,形成一个独立的逃离城市的静谧空间。在我的理解中,这是人间寂静处,可以找回本我的地方。
昨天是正月初四,我一个人在公寓里窝了五天,确实很寂寞。傍晚时分,我裹上羽绒大衣,走出公寓。公寓外面就是空空的海滩,平日飞动的海鸥也不见了踪影。我决定,到远处的图书馆和教堂那边走一走。
图书馆独自矗立在空旷无际的海滩上,面朝大海,低调而高雅。外观是简约的灰色,在大海和沙滩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寂静,像一座遗世独立的雕像,凝视着大海的波涛和时光的斗转星移。图书馆分为两层,全是阶梯式座位,临海的一面是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墙,阳光、沙滩、大海,扑面而来。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正是初夏,我在一层的靠椅上坐下,要了杯咖啡,放下手中的《庄子》,看着大海上迎面涌起的浪花游弋翻腾,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图书馆没有开放,我在入口处站了一会儿,便向左边的阿兰若教堂走去。教堂的两座建筑一灰一白,像两个锐角三角形,没有任何多余装饰,极简地矗立着。蓝的天,蓝的海,白的云,白的台阶,淳静悠远的钟声,让我生出无限的遐想。
海面上吹来的风凛冽冰冷,我站在这里却久久不想离去。我在想,在这里的每一句誓言和承诺,哪怕是虚浮的,也会变得神圣。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问话,“前面可是楚老师?楚筱白老师!”
这声音似乎熟悉,我一时竟想不起是谁。转过身子,几米处站着一个穿黑羽绒服的女人。这女人有一米六五的样子,脖子上一条白色的纱巾飘动着,让她显得高挑而灵动。她是谁呢?她肯定是认识我的,而我确实叫不上她的名字了。
“请问,你……你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她。
“哦,记不起来了吗?我们是在之意书社认识的!”她微笑着提醒道。
这时,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和出版社的编辑在之意书社做新书《左岸》的分享会。分享会最后是互动环节。她并没有提问,但她那专注的神情,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互动结束后,不少人挤着要我签名。我签了不少书,手都有些累了,就在要起身离开时,她从人群外走过来,把书递给我,“请楚老师也给我签个名吧!我叫童雪,童年的童,小雪的雪。”那是我当天签的最后一本书,所以我记得比较清楚。她接过书,感激地说:“楚老师,我读完后可以向您请教吗?”我顺口说了句:“当然可以。欢迎赐教!”
想到这里,我赶紧抱歉地说:“噢,你是童雪!真巧。”
见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显然很高兴。
现在,我又想起来了,第二年的秋天,我们在“锅庐”喝过茶的。
那个秋天,庐州老城大街上银杏的叶子,一天比一天黄起来,煞是迷人。
一天早上,我接到她的短信,她想请我到“锅庐”喝茶,请教几个问题。其实,那时我对她并没有太深的印象,甚至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她说已认真读完了我的《左岸》,正好我那天下午也没有提前约好的事,就答应下来。
她给我发的定位,距离并不远,就在老城区的宣城路旁。这样的老城区里,应该是陈旧和喧嚣的,在这里喝茶,能有清净吗?我是有些怀疑的,不过,答应了下来,就不能不赴约。我叫了出租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临街的黑漆大铁门紧关着,我确认一下门旁上白色的标记“锅庐SPACE”,按了两下门铃,铁门就从里面打开,迎面站着的是一个帅气的服务生。
这是一座独院,院子里有一个高高的红砖烟囱,烟囱下一片镜水,里面有十几条青色的鱼,悠然地游动着。水面直抵西面红色的两层建筑,临水的墙体是阔大的透明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楼大厅,以及大厅里高大的棕色木书柜、吧台,还有吧台后站着的小姑娘。我收住目光,看着脚下木石相间的小径,突然想起来这个地方我是知道的。
几年前,这里还是一座废弃的锅炉房,破烂的栅栏里面,有几堆垃圾和废物,野草和杂乱的小灌木几乎掩盖了院子。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老的建筑物的时光肌理,与洁净的玻璃、水面、花木和谐一体,俨然是一处闹中取静的怀旧处。
我在服务生的引导下,穿过庭院路,刚到大厅门前,她正好从黑色的楼梯拐弯处向下走。她在二楼,应该是看到了我进来,就下来迎接的。
我随她到了二楼。她刚才就坐在临窗的桌子前。庭院的一切,都在她的眼底下。
桌子上是一套白瓷茶具,壶、公道杯、品茗杯放在茶盘上,小茶罐放在茶盘左侧,烧水壶在茶盘右侧。
她穿着青色白花的连衣裙,一袭清爽。化了淡妆,并不浓,却恰到好处。看得出,她出门时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一边按了水壶的按钮,一边说:“楚老师,今天冒昧地约你,真有点不好意思。”
“挺好的。这个季节。”我说罢,就习惯性地去拿手包。
“这里可以抽烟的。”她竟看出来我想找烟,就微笑着说。
我自嘲地说:“烟真不好戒!”
“作家一般都抽烟的吧?”她看了一眼茶具,“今天,我给你泡茶!”
谈话自然地从我那本《左岸》展开来。她先说了读这本书的感受,当然少不了恭维和赞扬。这是读者面对作家时肯定要说的话,既是对写作尊重,也是拉近两人感情的通道。面对作家夸他的书,就像面对母亲夸她的孩子一样,听者和说者都是愉快的事儿。
水开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香烟盒大小的铜色盒子,打开,里面是两小包茶叶。“这是‘群芳最’。”
“啊,这是祁门红茶的‘皇后’,我喝过的。”我没想到,她知道我爱喝祁门红。
她一边打开茶包,一边说:“楚老师,这茶合您的口味吧?”
“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一笑,“作家是没有秘密的。你的爱好都写在书里了!”
“你真是聪明啊!”我不由得赞叹道。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过,每一个作家,最终写的都是他自己。”
这时,我对她多了些兴趣。这是一个知性的女人,应该没少读书的。
看来,她对茶道是有过研究的,烫杯、投茶、洗茶,之后,才将开水加入壶中,约莫过了一分钟,再洗杯,将水倒掉,右手拿壶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再从公道杯中斟入白瓷茶杯,斟了七分满。这时,鲜甜醇厚的嫩香,便从红艳明亮的茶汤中飘散开来。
我接过她递来的茶杯,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气,鲜醇的嫩甜味进入鼻腔,像玫瑰花,像苹果,又像蜜糖。香味在鼻腔中走深后,我才下移杯子,啜了一口,又抿了一口,再饮了一口,茶汤入喉时,顺滑润畅,一股扑鼻而来的清新香沁入心肺。“真是好茶!”
我对茶的满意,让她很高兴,“好茶是找人的,要给楚老师这样的人品,才不枉它的一生一世!”
品了两杯,我突然想到美人如茶,她果真是很雅致的女人。可我并不了解她。这是我们第二次相见,确切地说是第一次真正坐在一起。
她又给我续了一杯茶,“我想给你说说自己,这些天,我心里很难受!”
“哦!”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淡然表情后面的忧郁,“如果你信任的话,我愿意倾听!”
她叹口气,端起茶杯,“我知道是可以给您说的。”
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定是有故事的。
我也端起茶杯,掩饰着自己的表情,鼓励地说:“但愿,我能给你一些建议。”
于是,她开始了静静地讲述。
她说自己在庐州图书馆工作,自从离婚后就请了病假,快有两个月没去上班了。在庐州图书馆工作之前,她在皖江县图书馆干了十年,在做图书管理员之前在皖江县乡下的一个中学做了快十年的语文老师。按说,她从乡下中学调到县城时,有不少岗位是可以选择的。那时,她丈夫已当了副县长,副县长的夫人在县城基本是可以随便选择工作的,她选择了图书馆。并不是这里特别清闲,主要是她喜欢读书,喜欢与书在一起的感觉。她说:“女人都是感性的,许多时候是靠感觉来决定一切。”
这时,我才认真地注意起她来。她的面相与一般女人不太相同,是典型的长方形脸,丰腴的腮上两个浅浅的酒窝,这让我立即把她与众多的女人区别开来。那次给她签书时,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我正在想,她脸上怎么会有异域的影子呢,莫不是基因里有混血的成分。她显然是注意到了我的走神,就叹了口气,我立即朝她微笑了一下。
她又接着说:“没想到会过成今天这个样子。”
她的丈夫,不,应该是前夫,应该也没想到自己能走到市长这一步。他是她大学同学,一起分到她爸爸当副乡长的农村中学教书,一个农村中学老师二十年后竟当了市长,当时她确实没想到。
她停了几秒钟,“他确实精明,也能干,是那种抓住一根稻草就能上岸的人。我爸只是把他推到了乡团委书记的位子上,他就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了上来。”她苦笑了一下,“他走得太快了,忘了身后的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过去!”
也许是愤恨,也许是鄙视,她显得很激动,声音颤抖着,硬是把下面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这时,我看到她捧着茶杯的手颤动得厉害。她的手指很细,很白,由于握茶杯越来越用力,手指上深蓝色的细血管,像要爆出来一样。
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情绪的异常,赶紧拿起茶杯,试图掩饰。过了会儿,继续说:“我不想提他的名字,甚至不想回忆我们的过往。我心里实在憋屈得难受,胸口有快要爆炸的感觉。说是离婚的人一别两宽,可那一个个历历在目的日子,却无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