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飞过旷野
作者: 徐贵祥第一章
一
参加红军之前,韩子路的名字不叫韩子路,叫拉倒。
拉倒十岁那年成了孤儿,一个债主把她领到茶山镇,卖给了戏班子。价格不贵,两块银元。
茶山戏班的班主名叫张得开,年轻时当过几次兵,谁的势力大跟谁混,后来从队伍上偷了一头驴和一车粮食,回到茶山镇,收了几个穷孩子学说唱,渐渐地成了戏班子。
戏班住在茶山镇东头,一个土墙草顶的院子,十几间低矮的房屋,住着二十多号人。张得开把拉倒领到童子班,让她跟童子班一起吃饭,跟伙房邱大婶一起干活。
虽然戏班日子也很凄凉,一样挨打挨骂,可是这点苦对于拉倒来说算不了什么。戏班子到十里八乡唱戏,她跟童子班一起搬东西。戏开场了,她就跟邱大婶一起打火烧饭。没有个明确的分工,但凡有了粗活杂活,台前台后有人喊拉倒,她就屁颠颠地跑过去,傻乎乎,乐呵呵,等人家吩咐。
拉倒进入戏班的时候,正是春耕时节,农人忙活,是戏班练功排戏的空当,不用出山演戏。这个时候伙食最差,饭菜多是苞米咸菜,十天半月见一次荤,所谓萝卜炖肉,无非就是一盆萝卜里面漂几块肥肉。别的孩子挑三拣四,只有拉倒美滋滋的,能够吃上剩菜剩汤,她就能长肉。
过了一些日子,张班主见拉倒不多言语,吃剩饭都乐呵呵的,动了恻隐之心,交代童子班的师爷黄奎师傅,再教孩子练功把拉倒也带上,反正少一个是教,多一个也是教,万一这孩子有灵性呢。
黄奎是个戏把式,精瘦的一条汉子,唱念做打样样来得,还会吹唢呐。黄奎平时对孩子们总是笑眯眯的,但是一到练功的时候,那张红脸膛就变黑了,但凡不合他的意,就扯过孩子的手,抓鸡爪子一样抓住,唰一下,戒尺就打在孩子的手心上。
拉倒没少挨黄大叔的戒尺,但是拉倒不觉得疼痛,反倒觉得新鲜。黄奎打她手心的时候,她那爱眨眼的毛病反而好了,乌黑的眸子迎着黄奎的大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好像黄大叔正往她手心里放糖。
黄奎打得没了趣味,问她:“你不怕打?”
“只要有饭吃,挨打不怕。”拉倒说,“黄大叔打我,好像用劲,其实不疼。”
黄奎愣了半晌,叹了一口气,伸出大手,往她脑袋上胡噜了两下说:“这个娃,心里亮堂。”
童子班有个大一点的男孩,名叫白儿扎,粗通文墨,会讲故事,对拉倒很关照,每回吃饭,他都要瞪着大家,示意给拉倒留一点。见拉倒傻呵呵地笑,他就拿起勺子往拉倒碗里舀,吓得拉倒直往后退。白儿扎说:“拉倒年纪小,大家要多帮她。出去演戏,不要让她睡在门口。”
还有一个师姐名叫姚菊,比拉倒大两岁,练功练得勤奋,很得黄奎师傅喜欢。当然,姚菊挨打也挨得多。黄奎有个文绉绉的口头禅,“玉不琢不成器,越是好料子,越要使劲打磨”。
姚菊起先不喜欢拉倒,单独在一起时,把她当丫鬟,支使她干这干那。有一次练功歇息,姚菊趴在草地上,让拉倒给她揉腿肚子,被白儿扎看见了。白儿扎一声不吭,悄悄地把拉倒扒拉到一边,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给姚菊揉,揉着揉着就用了力,把姚菊捏得叫唤起来:“拉倒你个小鬼头,想把我掐死啊!”
拉倒吓得刚要说话,白儿扎又是用力一捏,姚菊一翻身,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这才发现是白儿扎捣鬼,扑上去就打。白儿扎一边招架一边说:“姚菊,不许大欺小哦,你再欺负拉倒,我就打抱不平。”
有一次姚菊练“鹞子翻身”,翻了几次都没有翻成功。黄奎罚她在太阳底下倒立,一立就是半个时辰。
姚菊贴墙练倒立的时候,黄奎在树荫下看孩子们压腿,看谁能把两条腿压成直线。拉倒瘦小,又吃得苦,很快就把腿压直了。黄奎有点不相信,让她站起来,把右腿举起来,举过头顶。拉倒运了一口气,试了一下,双手抱着右腿,慢慢地往上举,当真举过了头顶。
黄奎看得眼睛都直了,吸着冷气说:“这个孩子,身段软得好像没长骨头,能当面条。”黄奎刚说完这句话,拉倒左腿一软,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黄奎说:“行了拉倒,这几天你就给我好好地练站功,站如松。晓得了?”
拉倒爬起来,看着黄奎,眨巴几下眼睛说:“晓得了。”
黄奎又说:“练站功,首先要练稳当。怎么才能稳当呢?那就是脚抓大地,好比你是一棵松树,你的根从你的脚底板扎到地里,抱在石头上,这样你就能站稳了,金鸡独立,晓得了?”
拉倒眼睛又眨巴了几下,憨憨一笑说:“晓得了。”
不料她刚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戒尺。拉倒吓了一跳,不知道为啥挨打,还是笑眯眯地看着黄奎。
黄奎问:“晓得为啥打你?”
拉倒眨着眼睛说:“晓得……这个不晓得。”
没想到黄奎的戒尺迎头又打了过来,拉倒的脑门上立马就红了一条。拉倒伸手捂住脑门,惊恐地看着黄奎,转眼又笑了。
黄奎诧异地问:“挨打还笑,你笑什么?”
“我晓得师傅为啥打我了。”拉倒说。
“啊,你晓得了……为啥打你?”
“晓得了,师傅不让眨眼。”
“晓得为啥不让眨眼?”
“师傅说过,戏子演戏,不光靠腿脚脸蛋,最靠的是眼睛,眼睛要有戏,自然不能眨眼。”
黄奎扬了扬戒尺,但是这次没有打到拉倒的头上,而是指着白儿扎和另外几个孩子说:“拉倒说得对,这孩子多有灵性啊,一点就透。要学会眼睛说话,晓得了?”
几个孩子看着拉倒,都把脑袋低下了,只有白儿扎嘴巴动了几下:“师傅,眨眼算不算说话,眨眼也是戏啊。”
黄奎一怔,手里的戒尺往上扬了扬,但是没有打出去。黄奎盯着白儿扎看了一会儿说:“说得对,眨眼也是戏,但那不是正经戏,尤其是女娃子,不能挤眉弄眼的,晓得了?”
大家都不说话,还是看着拉倒。拉倒说:“晓得了,不能挤……挤眼,挤眼倒霉。”
拉倒记不住黄奎说的那句话,一急,不仅眼睛又眨巴起来,还结巴了,逗得黄奎一乐。
二
这年端午节前,一个军官找到茶山戏班,送了一笔订金,说是师长裘广衣锦还乡,要茶山戏班到裘镇给长官助兴。
张得开问军官:“是演苦戏还是乐戏?”
军官说:“让长官高兴的戏,长官高兴,就有重赏;长官不高兴,吃不了兜着走。”
军官这么一说,张得开就小心了,找黄奎和琴师姚三金商量,姚三金提议演《屈原投江》。黄奎说:“不妥,端午节演《屈原投江》,凄凄惨惨,恐怕不讨好。我主张演《贤妻断案》。”张得开觉得黄奎说得有道理,就定下来,演庐剧《贤妻断案》。
戏是老戏,没有戏本,当天晚上,黄奎把几个戏把式叫到一起,七嘴八舌地凑故事,很快就把剧情拉出来了——富家小姐肖锦绣同穷书生私订终身,其父贪图钱财,先后将其许配给两个富家子弟,官司打到县衙,县官不分青红皂白,将肖锦绣打得皮开肉绽,县官夫人灵机一动,传下话来,说肖锦绣已经死了,谁要娶肖锦绣,就把尸体领回去。此言一出,两个富家子弟溜之大吉,只有穷书生变卖草屋,买了棺材,雇了一辆马车载着肖锦绣的“尸体”。半路上肖锦绣突然唱起了《孔雀东南飞》,有情人终成眷属。
黄奎跟姚菊讲,要她扮演肖锦绣,姚菊吓得脸都白了,因为她还在童子班学艺,演技差得很远。黄奎跟她讲,这个角色的戏份不多,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死人”。姚菊这才点点头应承下来,转眼就欢天喜地,毕竟让她上台了,而且不是跑龙套。
岂料,刚刚练了一天,张得开又找黄奎商量,还是不能演这个戏。“你想啊,这个戏里的主角是县官夫人,县官本人其实是个糊涂县官,把这样的戏演给裘长官看,他会不会认为咱们骂他啊?”
张得开这么一说,黄奎也觉得好像真有问题。他想了一阵,突然一拍脑门说:“有了,改戏文,把县官夫人的戏改到县官大人的头上。”
张得开瞅着黄奎说:“贤妻的戏是戏魂,牵一发而动全身,戏改多了,恐怕角们转不过弯,再说时间这么急。”
黄奎说:“我来改,只需改一处,四两拨千斤。”
张得开来了精神,站起来问:“改哪一处?”
黄奎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旱烟,看着张得开说:“改哪处,你不用操心。不过,咱们得把话说在前头,这出戏要是火了,拿了赏,你得分我两成。”
张得开的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才说:“老黄,我就知道你要价……好吧,我答应你。”
“如果赏大了,戏班子也该换换行头了,锣鼓、戏服都要换换……别急,等我把话说完,还有,给大伙添两件新衣裳,夏天了,有人还穿破夹袄。”
张得开瞪起眼睛说:“老黄你这是什么话,你当我发财了吗?戏班子二十多号人,要吃要喝,一场戏挣不了几个铜板……”张得开正说着,看见黄奎要走人,连忙把话头打住,问黄奎,“好,依你,可要是演砸了怎么办?”
“演砸了我走人,你欠我一年的工钱,十二块大洋,分文不取。”
张得开怔怔地看着黄奎,突然一声号叫:“老黄,你就是土匪,你把我当猪杀啊……算了,我就挨你一刀吧!”
三
裘镇演出,得到一片喝彩。裘广传下话来,一是加演一场,二是给戏班子发赏,二百大洋。
得了大赏,皆大欢喜,几个戏把式每人分了五块银元,其他配角、乐工、勤杂各得其所。除了添置服装道具,张得开还咬牙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每人发了六尺布。
拉倒进戏班还不到一个月,发赏没有她的份,听说别的孩子要换新衣裳,唯独她没有,倒也没有啥反应,只是埋头干活,更卖力了。
黄奎看不下去,对张得开说:“孩子身上的衣裳实在太破了,夏天露肉,冬天漏风,就几尺布的事情,给孩子换个行头吧。”
张得开说:“这娃啥也干不了,给她一口饭吃,就算行善积德了。眼下她连戏门都没摸到,我凭啥给她置办行头?要办,至少等她登台跑个龙套再说。”
从夏天到秋天,童子班的孩子都换上新衣裳了,拉倒还是穿着从白塔贩穿来的那身破衣裳,可怜兮兮的。别人换上新衣,兴高采烈,问她好不好看,她也笑着说“好看”,然后躲开,躲到一边干活。
有天练完功,姚菊把拉倒叫到茶山东边的小河边,把自己一套旧衣裤扔到她怀里。
拉倒抱着新衣,嘴一瘪就哭了,把姚菊吓了一跳:“给你衣裳,你哭啥?”
拉倒抹抹眼泪说:“俺高兴,俺还没有穿过新衣裳。”
姚菊怔怔地看着拉倒,哈哈大笑,伸手往她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好练功,有本事才有新衣裳穿。”
拉倒说:“姐,算俺借的,往后挣了钱,俺还姐一套新的,用绸子做。”
姚菊说:“咳,拉倒你小小年纪,还挺有志向的。等你挣到钱,姐就是台柱子了,还用你还?”
拉倒看着姚菊,眨着眼睛,满脸敬仰。
姚菊又说:“往后,别再说‘俺’了,戏班子里讲话,要讲‘我’。”
拉倒说:“俺……我听菊姐的,俺往后不讲……我慢慢改。”
过了几天,戏班子多了两个人,李桐师傅和一个男孩。李桐师傅管那男孩叫秋子,张班主让秋子跟童子班一起吃饭练功。
秋子虽然穿着乡下后生的衣裳,却生得细皮嫩肉,脸上白白净净。秋子随身带着一个布包,有空就从包里拿出几件稀奇玩意儿,在纸上写写画画。黄奎起先还斥责他不务正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白儿扎跟童子班的伙伴嘀咕:“这个秋子是有来头的,李桐师傅也是有来头的。”大伙儿不明就里,也不多问,只有姚菊撇撇嘴说:“能有啥来头,有来头还来戏班子混饭?”
四
《贤妻断案》给茶山戏班带来了新气象,黄奎那段时间脸上的笑容多了,很少打人了。可是没隔多久,黄奎的脸上又布上了阴云,常常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吧嗒吧嗒吸着空烟杆,偶尔伸长脖子往远处看,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公鸡。
白儿扎得到消息,说不知为啥,黄奎同班主吵了一架,心里很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