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门
作者: 蓝石一
老明从出租车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聊他。当时是春天,我刚学着做生意,来南一服装批发市场五天了,还没开过张,哪怕是零卖也没有,一条也没有。我焦虑的心情可想而知。我原以为卖男裤是天底下最简单易学的生意,别的不好说,卖两条腿的裤子有什么难的呢?何况还是男裤。裤子从广州运回来,就坐等着数钱呗,唯一的区别是数钱的时间长短,也就是赚多赚少。结果我失算了。周围床子的老板都是过来人,他们同情我的处境,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们说服人拿货口若悬河,但要说服一个人走出焦虑的困境,显然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就对我讲实例,而激励人在挫折面前自强不息最好的实例,莫过于同一市场里其他人的发迹史了。
十一点不到,市场上拿货的人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两侧床子之间的人稀稀拉拉,闲来无事的老板们看见老明走过来,纷纷点头微笑,搓着手,很拘谨的样子,像是在向老明行注目礼。小戴努努下巴说:“我们刚刚说的就是他。”老明的胸前挂着拇指粗的金项链,手腕上的金手链随着手臂的摆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胳膊肘夹着大哥大,天线是铜头的,表是“金劳”(劳力士),在明媚的阳光下,老明通身闪着金灿灿的光。的确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打扮。这个老明我认识,但刚才他们嘴里一次次提起老明的名字时,我压根就没想到会是他。
与此同时,老明也认出了我。他的嘴巴张了张,拿大哥大的手在额头上轻点了几下。“你,你什么时候来这儿批裤子的?”他还是没想起我的名字。我笑笑,“他们刚才正说你呢。”老明没接话,显然,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老明走到我的床子前,“这是你的裤板?”“刚上的,从广州。”裤子是倒挂在床子横梁上的,裤脚朝上,用铁夹子夹着,裤腰穿着皮带,熨烫过的裤子平整、洁净,有明显的下坠感,看上去很高档。我们管挂在床子上的裤子样品叫“裤板”。老明轻捻捻银灰色裤子的面料,后撤一步,眯缝着一只眼,头歪着,像画家那样扭来扭去,端详了一小会儿,没说什么,头一甩,“好久不见了。走,到我那里坐坐。”我不想去。我的货还一条没批呢,心里着急,但我不能拒绝老明,因为他身边的人已经自动闪出一条通道。我只能迎着旁人羡慕的目光,随他向市场的另一头走去。
老明的床子上孤零零地挂着几条裤板,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大量堆积的货物,甚至没有人看摊儿。我正狐疑,看见老明已经走上床子后面楼房的台阶,推开门,冲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屋子对面是一把古香古色宽大的雕花太师椅,墙上挂着一幅“财源滚滚”的书法,是隶书。茶几上摆满了茶具,像我在广州很多档口看到的那样。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十几种裤板,颜色多样,给人一种琳琅满目的感觉。就是说,老明批裤子主要是在屋里,和市场的其他人不一样。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人看见老明,腾地跳起来,闪身坐到旁边的藤椅上。老明在太师椅上自自然然地坐下,并示意我坐在另一侧的藤椅上。那人要给老明沏茶,老明摆摆手,“小玲,小玲。”一个女孩儿从侧面的房间跑出来,额头上挂满细碎的汗珠,脸上也是。女孩摘下手套,揣进屁兜儿,洗了手,开始沏茶。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她的下巴有个好看的弧度,不尖也不圆。“你就不能先洗把脸。”老明皱着眉头。女孩儿抱歉地笑笑,冲老明,去水池子洗了脸,擦干。女孩儿脖子细长、白皙,像天鹅。女孩儿熟练地洗杯、泡茶,她只给老明倒了杯茶,一扭身,人又进了屋子。老明这才介绍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李斌。这个,是我的老邻居。”我想起身与李斌握个手,见李斌没有任何表示,就算了。“你们聊,我去里屋清点库存。”说完,李斌站起身,也进了小玲的屋子。
老明举杯在唇边,点头示意了我一下,茶水在他的口腔里盘旋了一小会儿,才徐徐咽下,嘴闭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跟着老明照猫画虎。我不会喝工夫茶,也没喝过。
老明告诉我,他这套房子是租的,一年八千。“也就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顺便存点货。”老明说的很平淡。南一市场的小户都是十来个人的货存放在附近一户居民家,平均一个月才二三十块钱。
小戴在房门口敲窗子。老明招呼他进来。“有人要拿货。”小戴的床子和我的挨着。我刚要起身,老明按住我,“拿哪种?”
“银灰色的。”小戴说。
“你打算批多少钱?”老明问。
“六十。”这个我早就想好了。货是三十五从广州拿的,合到家四十。一条裤子批发净赚二十,不少了。如果真想拿,再便宜点也批。
“批一百。不讲价。”
我犹豫了一下。
“听我的。”老明冲我摆摆手。
拿货的是两个人,之前来过,问过价。当他俩再次问我批价的时候,一听一百,两人怔住了。“你不是说六十吗?”
“大哥,你们听错了,旁边那个绿色的批六十。”两人不说话。
“你们是拿货的,我怎么可能随便要价呢?”我的反应还不错。
两人到背阴处小声嘀咕了几句,又过来讲价,我赔着笑脸,但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有多少货?”
“现在只剩下四十条了。刚才批了很多。”这种银灰色的裤子我只上了这么多。
“后面还有货吗?”
“有,有。”这句话等于白问。甭管后续有没有货,哪个搞批发的会说没有呢。看样子他俩也不是老手。
两人不再多说,点货付钱,走人。
我捧着那一小摞钱,沾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四十条裤子转眼净赚两千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那时候一般人的月工资才一百出头。小戴蹲在床子后面的一小片阳光里,看着我偷笑,我不好意思地背过身,跑着去了老明的屋子。
二
我连说带比画,向老明讲述这次不同寻常的批货过程,毕竟是人生第一次嘛。老明面带微笑,但并不看我,而是喝茶望天。我很失望,也有些尴尬。一个高个子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仰脖一口干了。“老明,跟你商量个事。”高个子的意思是想多拿点货,但身上的钱不够了,想赊五万。老明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粤语“毛门台”。
送走大个子,老明重新坐下,“哈尔滨的,大户。”大户是有钱人的意思。
老明从皮夹子里拽出一张大票,看着我,又拽出一张,递给我。
“干吗?”
“还钱。还有利息。”
“哎呀,都什么时候的事了。算了算了。你刚才帮我批货还让我多赚一千多呢。”
“一码归一码。”他的表情有些严肃。
我不好再推托。
老明欠我钱不假,但的确是多年前的事了。老明大我四岁,我们并不算朋友,只是知道彼此住在同一条街上,认识是因为打篮球。他毕业的时候,还有“上山下乡”一说,只是没人当回事了。不下乡就只能待业,靠家里养活。年轻人精力充沛,荷尔蒙旺盛,打篮球是不错的发泄渠道。我是我们那个破烂中学篮球打得最好的,没对手,就跟他们大孩子打。老明不大会打篮球,但他喜欢赢,总是跟我一伙。为了一个球犯没犯规,跟人争得脖子粗脸红的。赢球偶尔请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吃根冰棍。没多久,我毕业了,我们自然断了联系。几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把我从家里叫出来,要管我借一百块钱。一百块钱可是个大数目,我一个月只挣三十几块钱。当时我正准备买一台燕舞牌双卡录音机,女朋友借给我一百,但前不久我们吹了,是她甩的我,所以,我就决定不还她的钱,算是出口气,雪个耻。钱借给朋友是个不错的理由,也是事实。我毫不犹豫地把钱借给了老明,连干什么都没问。谁知道,从此再没见过他。我去他家找过,他父母说他与家里断绝了关系,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时间久了,加之钱越来越毛,就忘了。
“你明天赶紧去广州。”
“我一会儿就去买火车票。”
“不,坐飞机。”
我一听,差点跳起来。之前,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坐上飞机。往好里说,那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我上的货只批了这一种,我已经来市场五天了,今天是第一次批货。”
“你总共上了几种货。”
“四种。”
“你带多少钱去的广州?”
“四千。就这种货上的多,其他的都是二三十条。本钱刚批回来。”我虽然第一次做买卖,但我知道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至于为什么并不懂,只是听人这么说。
“你把剩下的货本钱‘兑’给小戴,实在不行就暂时押给他。等你上货回来,再把钱还他。”
“机票贵不贵?”
“八百。街口就有个机票代售点,别磨叽了,然后赶紧找亲戚朋友去借钱,能借多少借多少,越多越好。到了广州有什么事打我手提电话。”
从头到尾,老明没说借我点钱。我想张口,觉得已经没这个必要了。想借,他会自己开口,咱别找不自在。小戴同意“兑”我的货,当场点了现金。我又走家串户从亲戚朋友那里七拼八凑借了七八千块钱,加一起一万五。深夜,我骑车走在满天星空的回家路上,心里热乎乎的,时不时伸手摸摸裤兜,生怕那些钱自己长腿儿跑了。
三
坐一趟从丰城到广州的飞机,四个小时,相当于我上班时候的半年工资。在飞机上,我想了很多。一条裤子批发赚六十,那么一百条就是六千。如果我有钱,上一千条一万条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是九〇年的春季,四月中旬。万元户虽然不像八十年代中期那样惹人注目,但也屈指可数。
空姐弯下腰,“先生,请您系好安全带。”我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安全带,也不知道安全带在哪儿,后来发现在屁股底下,因为硌得慌。我提着那根座位上的安全带茫然四顾,不知道怎么系。我旁边坐的是个女孩,靠窗,头也冲着窗子,我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另一边是个老家伙,看他的威严劲儿,像个领导。见我求援的眼神,故意闭上眼睛,假寐。空姐站在前面,拍拍手,大声提醒“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在我听来,她是专门说给我听的。我的额头在冒汗,脸发烧。我的胳膊肘被人轻碰了一下,扭过头,女孩在系安全带,动作很慢,像示范。我明白了。安全带扣系上的声音真好听,随着一声“咔哒”,我的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我身上所有的钱用一条女士丝袜绑在腰间,有五十一百的也有五块十块的,绑了满满一腰,加上安全带系得有点紧,身体很不舒服,又不敢动。我想对女孩说声谢谢,可该如何说起呢?女孩打扮得有些妖艳,妆化得很浓,长得一般化。这样的女孩,平时我是不会多看一眼的,但现在不一样,是她化解了我的尴尬。空姐发放食品或饮料,我都会碰碰她的胳膊肘,把东西递给她。一路上她都在照镜子,化眼影、描眉。偶尔看看窗外脚下的白云,更像是歇歇眼睛。我多希望她能跟我换个座位,这样我就可以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看飞机怎么升空,看飞机在棉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看降落前一格格美如画的田野。我不能一直盯着她旁边的小窗口,那样会显得很土,很没见过世面。在机场出口,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了句“谢谢”,吓了她一跳。
我打车来到高第街的档口,上次挂货的地方,换了别的裤子,心里一咯噔,坏菜了。一问,果然,银灰色的裤子批光了。朱老板说:“昨天下行前,来了个人,听口音也是你们东北的,价都不讲,全包了。”我问朱老板:“厂里还有货吗?”朱老板生气地摇摇头,“连厂里的布料他都包了。当时让你多拿你不拿,好像我在害你。”
我坐在档口的台阶上,抽烟。天很热,湿热,皮肤贴在一起,滑滑腻腻的很黏稠。烟在口腔里翻滚,又苦又辣,嗓子直冒烟,但我懒得起身到街对面的小卖店买瓶水喝。我心疼我的机票钱,心疼死了。继续抽烟,一口接一口。有人拿货,进进出出的,我坐的地方有些碍事,朱老板没撵我,只是眼神不大友好。我突然想起老明说的话,问朱老板:“你认识老明吗?丰城的老明,也是卖裤子的。”“认识,当然认识。广州做服装的谁不认识老明呢。”“我是老明的朋友。”“谁都是老明的朋友。”“能用下你的手提电话吗?”朱老板犹豫着点点头。我打老明的手提电话。老明说:“你让朱老板接电话。”他俩用鸟语聊了几句。朱老板放下电话说:“你一会儿跟我回趟阳江。但我只能给你挤出厂里一天生产的量,四百条。”千恩万谢,我手里带的钱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