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作者: 郭华

我们村叫何家庄,全村都姓何,姐姐叫英霞,是我的堂姐。她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她们家不如我们家人丁兴旺,只有她父亲一根独苗。姐姐五岁的时候,母亲死了。因为日子艰难,父亲再也没有续上,奶奶拉扯着她。八岁的时候,奶奶也死了。奶奶咽气之前,把她托付给了我奶奶。从此姐姐就每天到我们家来,赶上吃饭就跟着吃饭,有时天晚了还跟着奶奶睡觉。

我和姐姐一样,从小没有娘。姐姐五岁上没有娘,她一辈子都记得娘的面容。我三岁上没有娘,连娘的模样都不记得。但是我父亲在县交通局的养护工区上班,是养路工人,每个月有三十多块钱的工资收入,这在农村是令人羡慕到嫉妒的优越条件。所以,娘去世不到一百天,说媒的就踏破了我们家的门槛。第一百零一天,父亲就把继母娶进了家门。

从我记事开始,继母就是娘,说起来,缘分也算不浅。我也不能说继母对我不好,我没有冻着过,也没有饿着过。但是,我总觉得继母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娘看儿子,特别是我做事分寸不对的时候。比如吃饭,那时候农村里谁家有咸菜下饭,就是很奢侈的生活了,因此,咸菜要省着吃。当我不自觉地连续夹咸菜时,继母就会向我投过冷冷的眼神,冷得让我胆战心惊,情不自禁地把伸出去的筷子又缩回来。

后来,我常常想,我一辈子懦弱的性格,一定和继母那凌厉的眼神有关。

好在我有奶奶,奶奶那温暖的怀抱,让我从来没有做过噩梦。这让我的命运超过了姐姐。

姐姐天天来我们家,奶奶高兴,一天到晚瞅着她,不必老惦记她了。我更高兴,不仅有人带我玩了,而且谁敢欺负我,姐姐绝不答应。只有继母不高兴,凭空添了一张嘴不说,还是个不识眉眼高低的愣头青。

我们家生活好些,无非是连糠带菜能够填饱肚子,吃好喝好是说不上的。这天吃午饭,按说正是初冬时节,还不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可吃的还是掺了野菜的高粱面窝窝头。春天的野菜好吃,秋后的野菜已近枯黄,就不那么好吃了。尽管我们谁也没有挑剔,奶奶还是叹了一口气:“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跟着吃糠咽菜,什么时候能吃上净米净面的饭食就好了。”

“奶奶,什么叫净米净面?”姐姐问。

“不掺糠不掺菜,米就是米,面就是面。”奶奶手里拿着掰开的半个窝窝头,轻轻掂了掂,一脸的无奈,好像是她亏欠了我们。

姐姐一拍饭桌:“奶奶放心,等我长大了,保证咱们天天吃净米净面!”

“净米净面?”继母接过话茬,“只会蹭吃蹭喝,到时候不饿死就好。”她说完,狠狠地剜了姐姐一眼。

奶奶用力一戳筷子,望着继母。

继母不再说话,站起来悻悻地走了。

姐姐端起继母的饭碗追过去:“婶子,你的粥还没有喝完呢。”

姐姐比我大三岁,十岁那年奶奶和她父亲商量,还是让她去上学吧,虽然是女孩子,有点文化总比文盲好。

看得出,姐姐是极不情愿上学的,但是碍于奶奶的劝说,姐姐背上了书包。

我每天陪着姐姐去上学。姐姐在教室里听课,我就在教室后面的窗户下自己摸索着玩,逮个蛐蛐捉个蚂蚁什么的。

一年之后,姐姐说什么也不上学了。奶奶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材料!”

奶奶又问:“谁天生就是念书的材料?”

奶奶的本意是想说谁也不是天生念书的材料,全靠努力,全靠勤奋。姐姐却大声回答:“我兄弟就是天生念书的材料!”

奶奶一愣。

姐姐说:“我一看课本就发困,可我兄弟在窗户外面连玩带听,把我的课本都背过了。”

奶奶扭头瞅着我。我没有否认。

姐姐上前抱住奶奶的胳膊,轻轻晃动着:“奶奶,让我兄弟上学吧,他读了书一定会有出息的。我去下地干活,挣工分,孝顺你,孝顺我爹。”

奶奶叹了一口气,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姐姐的头,眼里湿润了。但是,奶奶坚决不同意姐姐现在就下地干活,说她太小了,实在不愿意上学,就在家里玩两年再说。

秋季开学时,我和姐姐对调了角色。我背上了书包,姐姐陪我去上学。

姐姐陪我上学时叫上了俊白。

那年月,还没有“组合”这个说法,但何家庄有两句顺口溜:“一个傻,一个愣,一个得不要命,还有半个神经病。”顺口溜说的是我们经常在一块儿玩的四个伙伴,但村里人戏称我们是“三个半人”。

愣的,说的是我姐姐。她动不动就撸胳膊挽袖子,摆出打架的姿态,给人一种愣头青的感觉。的,说的是我。作为男孩子我不会上树不会爬墙,怕老鼠怕蛇怕毛毛虫,曾经因为看见一条菜花蛇,吓得跑了半条街,鞋子都跑掉了。傻的,说的是俊白。俊白其实不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出生就满脸皱纹,五六岁的时候看面相就像个小老头,还特别爱笑,见谁都“嘿嘿”,可他的笑不光不让人感到亲切,还让人觉得傻乎乎的。半个神经病,说的是二巧。二巧是真傻,名副其实的傻巧。她家住在村里的南街上,到了北街就回不了家。其实,姐姐、俊白还有我,从来没有正式接纳傻巧“入伙”,可因为我们一次也没有讥笑、欺负过傻巧,她就认准了我们,像个尾巴一样,天天黏着我们,甩也甩不掉。

俊白和我同岁,他们家和我们家是邻居。他家人多,兄弟六个还有一个妹妹,再加上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一个光棍叔叔,十二口人。吃饭、睡觉从来不清点人数,除去那唯一的妹妹受宠之外,其他人在家不在家无所谓,上学不上学更是无所谓。而在这些无所谓的孩子们当中,俊白又是最不受待见的。俊白虽然不傻,但是他说话反应迟钝,要“嘿嘿”好几声才说出一句话来,再加上既不俊也不白,真的是姥姥不喜舅舅不爱。

俊白非常羡慕我。我娘虽然是继母,但继母既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奶奶更是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时时刻刻把我护在翅膀下面。俊白虽然有亲娘,但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动不动还拿鞋底子抽。隔着墙头差不多天天能听见他娘没来由地扯着嗓子骂:“小俊白你个王八的……”

当然,俊白最羡慕的还是我有个姐姐。姐姐不仅陪我上学,而且陪我粘知了、捉蚂蚱。最厉害的是姐姐形影不离地保护着我,谁敢斜楞我一眼,姐姐就会和他拼命。俊白做梦也想有这样一个姐姐。

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再加上俊白来我们家很方便,天天都来冲着姐姐傻“嘿嘿”,姐姐终于答应带他玩。

这天下午放学后,姐姐和俊白陪着我边走边玩,我们落在了同学们后边。突然,一个人从胡同旁边的门洞子里蹿出来,挡住了道路,吓了我们一跳。定下神来一看,是大昌。

大昌是村里有名的小霸王,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样样第一,最出名的是打架不要命,据说敢跟成年男人动刀子。他的名字已经在学校一年级花名册上写了四年,可他一天学也没有上过。虽然他只比姐姐大两岁,但是明显高出姐姐半头。

我吓得躲在了姐姐背后,两只手紧紧地扯着姐姐的后衣襟。俊白更是以我从没有见过的机灵,迅速躲到了我的背后,扯着我的后衣襟。姐姐伸开两臂护住我们,大声问:“你想干什么?”

大昌晃了晃拳头:“干什么?问你兄弟!”

“我兄弟怎么会惹着你?”

“你兄弟在背后说我坏话,说我偷了支书家的鸽子。”

我知道了。昨天在学校,下课以后几个同学在一起说话,说起支书家的鸽子丢了,有人说肯定是大昌偷的,但说这话的不是我。

“我没有说。”我小声辩解。

大概我的声音太小,连姐姐都没有听到我说的什么。

姐姐指着大昌说:“就是说你了,怎么着?偷鸡摸狗,你什么事干不出来!”

“怎么着?我今天要教训教训这个小兔崽子!”大昌说着,逼近了一步。

“你敢动我兄弟一指头,先过我这一关!”姐姐毫不示弱。

“你?”大昌打量着姐姐,“你以为别人怕你,我也怕你?!”他说着,又逼近了一步。

姐姐突然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半头砖,朝着大昌就投了过去。那才叫说时迟那时快,那才叫迅雷不及掩耳,那才叫……

半头砖贴着大昌的耳朵梢飞过去,砸到对面的砖墙上,噔的一声居然把青砖砸出了白碴。

真悬,差一点点就砸在了大昌头上。

大昌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瞪着眼张着嘴,一动不动,足足过了一分钟,才醒了似的,转身就跑,边跑边喊:“真投哇……”

大昌敢和成年男人动刀子,只是一个传说。姐姐敢拿砖头砸大昌,我是亲眼看见了。

我和俊白做梦一样望着姐姐。姐姐紧紧地搂着我:“别怕兄弟,有姐在,就不能让人欺负你。你放心,对付大昌这样的,姐一个人能打他仨。”其实,我感觉到姐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姐姐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俊白的额头:“俊白,你也是个男人,指望你帮把手呢,结果你比我兄弟躲得还快!”

俊白笑了:“嘿嘿,嘿嘿……”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天,在放假之前的升级考试中,我考了年级第一,语文更是考了一百分。姐姐见人就说:“知道不?俺兄弟考了第一!别看俺上学不行,俺兄弟行!”

姐姐只接送了我一年。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奶奶和她父亲只得同意她下地干活了,那年姐姐刚满十一岁。生产队有“整劳力”和“半劳力”之分,可按姐姐的年龄,她连“半劳力”都不够,队里拿不准按什么标准给她记工分。奶奶找到队长说:“你们只要别难为这没娘的孩子就行了,愿给她记多少就记多少吧,不计较的。”

农民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只有过年的时候可以歇几天。姐姐依旧到我们家来过年,趁机带我和俊白一起玩。

姐姐一天比一天长大,身体也渐渐发育得像个大姑娘了。又快过年了,总得有件新衣服吧。奶奶去找她父亲商量,买几尺布,给姐姐做件新棉袄。她父亲说:“婶子,家里这光景你还不知道吗,过年能不能吃上饺子还难说,哪里有钱给她买布做衣裳?”

思来想去,奶奶也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把姐姐身上穿的旧棉袄拆了,洗洗再重新做上。虽然不算新衣服,总是干净了些。可是,姐姐只有这一件棉袄,拆洗重做的时候,她穿什么呢?别说奶奶眼花了,手头慢了,就算是做针线活儿的快手,这一拆一洗,也得两天时间,因为冬天洗了以后不好晾干。

没办法,奶奶找出了自己那件替换棉袄,让姐姐临时穿两天。

奶奶的棉袄姐姐穿着太肥大,贴不上身,不仅难看而且不暖和。姐姐灵机一动,找了一根奶奶的绑腿带子,把肥大的棉袄用手揪起来一挽,腰里用带子一扎,显得又利索又暖和。

姐姐从小想当兵,大概腰里扎上根带子能让她找到类似当兵的感觉,从此,姐姐一年四季不论穿什么衣服,都在腰里扎一根带子,没有带子的时候就扎根绳子。

姐姐自己不会编辫子,没有参加劳动的时候,奶奶给她梳头。参加劳动以后不能天天来我们家了,她们家又没有人管她,她干脆照着镜子自己把头发剪了,剪得只比男孩子的分头稍长一点点。

那样短的头发,腰里再扎根带子,姐姐真的成了女孩子中的另类。包括我的继母在内,村里看不惯姐姐的人,说她更像个愣头青了。可我觉得,姐姐蛮精神的。

终于盼到过年了。

对于我和姐姐来说,过年最有吸引力的,是三十儿晚上跟着奶奶烧香拜佛。奶奶拜的什么佛,除去观音菩萨、灶王爷、关公这少数几位有名有姓的以外,别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她说三十儿晚上“全神下界”,一步一个神灵,哪儿都要拜。当然,除去几个主要的神仙有供品之外,其他的神仙只有一张纸钱、一炷香。

先摆上供品,然后跪下来,点燃香火,两手捧着香火拜三拜,再把香火插到香炉里,重新跪下,点燃纸钱,一边磕头,一边说一些祷告词。奶奶那专注、虔诚的神情,让我们觉得这一切特别有仪式感。

奶奶的祷告词,估计是她的原创。祷告词并无规范,随意性很大,只是把每年最期盼的事情向神仙告白。奶奶的祷告词年复一年都是重复两句话,我和姐姐都背过了,所以,我们和奶奶一起祷告:“神佛保佑,太平世景,大人孩子平平安安的;风调雨顺,一家老小有吃有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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