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炸酱面
作者: 王若虚他们抵达郊区的高铁西站,时间是十二点零五。大会工作组的司机师傅从后备厢取出行李,对他俩道声再见,从此永别。
据说这座车站启用不足一年。火车站广场常见的三大流派,打车、住店、景点,这里一概没有。广场比标准足球场还大,人流量还没一支上场的足球队多。烈日当空,云彩和清风不知跑去哪儿吃午饭了。热倒不热,就是刺眼,水泥地被晒得像片雪地。二人没墨镜,眯眼走路。裴俊勇回程穿得很休闲,天上的阳光有棒球帽遮挡,地上的阳光更汹涌,他用左掌上沿抵住人中穴,呼吸用力,步速加快,想早点躲进室内。
那个女孩走到他面前一米时他才发现对方,立刻减速。女孩说,帅哥,你好,我也是个大学生,今年刚毕业。他放下左掌,对这个误解还没来得及澄清,女孩说,我现在在创业,能加下微信吗?她长着张圆脸,偏黑,平刘海,白色上衣在阳光下成了第三道光源,两根蓝色的书包带子箍着肩膀。
一次性纸杯,单个的白色的一次性纸杯,空空如也,没有水迹,摆在桌上,不知是刚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的,还是一度掉在地上、被人顺手捡起来放在那里。他以蚊子般的声音回答,啊。左手已经要去摸裤袋里的手机。女孩说,我和几个同学组了个工作室,你可以了解下……
刚才在后面系鞋带的老曹及时赶到,一手搭在他肩头,说,小姑娘我们急着赶火车,你去找别人吧。同时手掌用力,推着裴俊勇重新启动往前走。
行出七八步,他才说,其实听听也没事。
老曹说,听什么听啦,这种创业扫码的最烦人,还都说自己刚毕业,就是利用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同情心呀,你就算加了,上了高铁还不是一样会删掉。
老曹的女儿今年高三,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据说高中学校和成绩都不怎么样,不掉进大专就是万幸。即便如此,也没能让老曹居安思危,由此及彼,产生一丝一毫恻隐之心。
走到车站入口,老曹忽然说,你等等,我先吃根香烟。
问题是,那个姑娘还在广场上,在烈日下,站在能看到他俩的地方。好在她正面朝广场入口,等着下一个年轻点、看上去好说话的人(估计要五年后才会出现)。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一扭头,就会发现刚才急着赶火车的两人,年纪大的背靠墙壁吞云吐雾,年纪轻的则努力看向别处。
好不容易熬完一支烟,老曹又抽出来一支,烟头对烟头,薪火相传,说,六个钟头,要憋死了,再吃支。这又是诳语。此前上海过来的路上,无论中途站停多久,他都要出去过瘾。直到乘务员喊,先生不要抽了,要关门了!老曹便猛吸两口,一弹烟头,蜗牛缩壳。
裴俊勇说,那你先抽,我进去等你。说完就往车站里逃去。
这次北上开会之前,得知老曹将和自己同行,裴俊勇心里就有点抖豁。在他“最不想搭档出差”的黑名单里,季军和亚军分别是单位一把手、二把手,占据冠军宝座的就是老曹。
老曹今年四十有五,在单位干了二十年,没一官半职,没有明面或暗里的表扬,这就多多少少说明点问题。他们科室在裴俊勇科室斜对门,平时很少互串,但争吵声不时会横穿走廊来敲门。如果是个女的早上九点在骂人,多半是昨天下班后老曹又在办公室抽烟且临走忘了开窗通风。若是两个男人在吵,肯定就是老曹和主任在讨论业务。
主任小老曹十岁,年轻有为,中午吃食堂都自带一副银闪闪的筷子。裴俊勇猜测,估计是怕老曹往他饭菜里下毒。每次业务讨论,老曹都喜欢用普通群众的政治面貌和大嗓门,去提醒试图摆事实讲道理的主任:你是党员,要有觉悟的呀。问题是,大多数情况下,无论觉悟、事实还是道理,好像都站在主任那边。但事业单位,只要不犯下滔天大错,谁也不会被开除。倒是每次外地召开不太重要的会议,需要他们科室出人,大家都上下一心,向上峰力荐老曹。
回上海的高铁十二点五十五发车,时间宽裕。车站造得很大,检票口前的不锈钢长椅上稀稀拉拉坐了点人。不远处有一排电动按摩椅,形状上营养过剩,黑皮油亮,远比长椅更受欢迎。一个穿灰色工作服的大妈拿着抹布和喷壶擦椅背,边对几个闭目养神的乘客说,不用就别坐啊,这椅子收费。说归说,乘客们一脸宁静淡泊。大妈也不多纠缠,擦完椅子就走了,白眼都不屑于给一个。
他推着拉杆箱过去,跟板着脸的大妈擦肩而过,选了两侧人最少的按摩椅,取下挎包放在箱子上,撑着扶手小心翼翼坐下去,生怕毁掉大妈刚才的劳动成果,又像坐上一把历经腥风血雨好不容易得来的王座。皮面发出一长串吱嘎声,欢迎他的屁股和后背。然后整个人就陷了进去。
裴俊勇看看手表,十二点十分。用支付宝扫了扶手上的二维码,选了十五分钟套餐。椅子上不知装在哪里的小喇叭说:“欢迎使用按摩椅服务,请您全身放松。”椅背下调,脚板缓缓升起,裴俊勇开始失却重心,整个人越发沦陷。彻底放松前,他特意收起脖子看了下,拉杆箱和背包还在脚边。
两侧的小板箍住手臂和小腿,背后有四只或六只小手按照由上而下的顺序敲击脊柱两侧。刚敲到第二轮,手机振动了。他用左臂和小板较量了下,输了,只能让更有力的右臂挣脱出来,努力去掏左边裤袋。
不出所料,裴希发来微信语音,说,亲爱的,我想了又想,啊,觉得还是不合适,也问了我爸,他找懂的老师测过了,说还是别放沙发,要放就放根雕茶海,啊,或者立式钢琴。
紧随语音之后的是七八张图,全是立式钢琴,黑的,白的,深棕的,浅褐的,淡黄的……裴希补充说,我现在已经在金陵东路琴行这儿,啊,你看哪款颜色比较适合书房的气质。
他把手机往右腿上一拍,脑袋用力往后顶,想彻底融入按摩椅,永远不分离。出差前,
他就因为这事和裴希闹不开心。他们搬进新房快半个月了,主卧、客卧、厨卫、客厅、餐厅,所有大小细节都由裴希做主,他幻想着至少把书房作为自留地,自己说了算。他想在书房西面放一张多功能小型布沙发,必要时可以翻出来变成沙发床。
和裴希领证前,单位里不少前辈就语重心长地提醒过他,其他家具都无所谓,不重要,但必须买张好点的沙发,睡起来要舒服,这样以后和老婆吵架,晚上划江而治,第二天起来不会肩疼脖子酸,感觉腰椎要散。
客厅里已经有张沙发,他管它叫沙发之母,感觉可以坐上去一个班的幼儿园小朋友。这种皮沙发看着气派,却酷爱一惊一乍,吱吱嘎嘎。搬进新房第三天,出于情趣,他俩在沙发上来了一次,算开光之作。沙发之母叫得比裴希更响,更频繁,似乎当初用来做沙发的那几头小牛还活着,快意盎然。裴希去浴室,他瘫在原地,放了个屁,就这,沙发之母也做出了积极回应。
况且,要是真到了和裴希大冷战那天,他也不想睡客厅,毫无隐私,毫无遮蔽,和睡大街没什么区别。书房是男人的城堡。一个男人对老婆说出“我今晚睡书房”这样的话时,应当自信而坚定,充满主动性,是乾隆爷下江南,而非光绪帝西狩。
裴希不同意书房放沙发,认为放立式钢琴更能体现主人的品位。虽然男主人不会弹琴,但女主人会。裴俊勇说客厅那么大,买个三角钢琴不就好了。裴希说她爸找懂的老师问过了,客厅不宜摆放三角的东西,带煞气。裴俊勇调门不自觉地提高,说,不要什么事情都把你爸和那个“懂”老师卷进来好吧?是我们两个人过日子,搞搞清楚。裴希问,你那么激动干吗?我爸难道还能害你吗?Wha’s wrong with you?Huh?
一激动就说英文,是留学生活落下的怪毛病。双方僵持不下,当晚裴俊勇就在沙发之母上过夜,第二天起来肩疼脖子酸,拉着箱子就出门。他出差这三天里,显然裴希转换了战术思想:假如他再不答应让立式钢琴进书房,她爸最喜欢的根雕茶海就来驻军了,到时候一走进书房,就会感觉老丈人的幽灵在头顶徘徊。
他上次争辩失败,是房子动工装修前,关于卫生间的基建设计。裴希坚持要在墙上装个男士专用小便池,他撒尿就不会祸害马桶圈。小便池下面会放一块芳香型吸水地垫,每周一换,就像猫砂。裴俊勇觉得此事荒谬绝伦,明明是自己家,非要弄得像个饭店公厕。不过鉴于他的确经常祸害马桶圈,这次战斗很快就举起白旗。但有时裴希不在家,他会故意用马桶尿尿,然后小心擦掉“作案”痕迹。
此外,那个马桶圈也是高智能的,冬天会预加热,坐上去不会太刺激。但他每次都感觉像饭店厕所的上个客人刚走不久。
这次白旗绝不能举得那么快。进家门之前,他不打算和裴希做任何交流,就让她在金陵东路琴行自己拿主意吧,这是她一向最擅长的事情。
按摩椅小手停止敲击脊柱,开始往腰部发力,肩膀也被两只小手从内往外按压,力道刚好。老曹过来时,按摩椅正对裴俊勇的屁股和后背施展颤抖疗法。老曹说你在这里啊,一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像看一个正在享受发病的癫痫患者,患者说的每个字都是抖音:
“啊啊,对诶,很舒唔服唔唔的。”
老曹说,蛮会享受。然后在他左边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把双肩大包放在脚边,一看扶手说明,说,哦,还能充电。从包里翻出线,一头插进扶手,一头给手机接上,等了片刻说,充不了啊。裴俊勇努力扭头说,要嗷边按安才能嗯用。老曹说那算了,车上再充。
颤抖疗法告一段落,裴俊勇看看表,离发车还有半个多小时。他想让老曹用自己这边的充电插口,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他没忘记刚才广场上那个创业姑娘的插曲。
三年前裴俊勇大学刚毕业,刚考进这所事业单位时,对地铁里那些要求扫码加微信的同龄人也没什么好感,认定这是种打扰,是道德绑架。因为大家都年轻,都刚踏上社会,所以就必须体谅你、支持你吗?心里虽这么想,他很少当面拒绝,乖乖点开微信二维码,让对方扫。等那人走到下一节车厢,就删除这个新加不到一分钟的好友。
那时他真是年轻,不懂什么由此及彼,只是刚收到命运快递给他的礼盒,还没看见后面
的账单。杜楠就让他去看《了不起的盖茨比》第一章第一句话,还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出生就有上海户口,家里有两套老公房,不像你一样是985高校毕业,不像你一样考进缴五险一金的事业单位,午饭免费,不用打卡,理论上九点上班,实际上五点就能下班。
他被前女友的话噎得哑口无言。除了他俩是大学同届,其他那些优势杜楠都没有。但他一直也不能理解,作为985高校的毕业生,杜楠大四那年主动申请去西部山区支教两年。回来后还是不想找正经工作或者考研,反而跟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合伙创业,也在地铁和大商场里找人扫码加微信。朋友圈每天更新起码十条,除了早上给自己加油,晚上给自己鼓劲,就是谁谁谁放弃高薪加入该团队,掌声欢迎,或者今天出席了哪个行业论坛,和哪些著名人物合影,收获颇多,信心高涨。每到星期五晚上十点还要发本周工作心得的长截图,梳理事业进度,分析得失,归纳真理。那些真理看着字字珠玑,仔细琢磨其实什么都没说。
当初他们大二刚互相认识时,杜楠全然是另一种画风。有时候梳着复古的麻花双辫,有时侯披头散发。喜欢狗,讨厌猫,说猫这东西邪气太重。她会写诗,而裴俊勇对此一窍不通。一次她和几个诗社同学登上学校附近的地铁线,手捧诗集,为乘客朗读《海燕》和《从滚滚的人海中》。这件事还上了当晚的上海电视台新闻。部分乘客表示这种行为艺术干扰了他们的休息。裴俊勇钦佩他们的勇敢,同时也很庆幸自己没有一时脑热去陪着参与。
杜楠向来是不缺乏勇气的。她跟他说起过儿时的壮举:她爸在北方小城经营着一家只有三张半桌子的面馆,门口就是一条公交线路的终点站。杜楠自小在面馆里长大,天天看到公交车停在那里,天天在车门边上玩耍,她爸得闲时总不忘喊,别闹啊,别乱跑,别上去。在她四岁还是五岁的某天傍晚,来了一群附近挖路埋水管的工人,面馆生意太好,父亲自顾不暇,她就跳上一辆公交车,蜷在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里。当班司机没察觉,载着她走完十几站的整条线路,到了另一个终点站,清洁大妈上来打扫时才发现她。司机认出她是何方神圣,让开下班车的同事再把她送回去——她爸那时早就报了警,面馆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纷纷痛骂人贩子不得好死。
杜楠还撩起衣服,让他看后腰上的一道伤口,这就是那次被父亲用棍子打出来的。然后问,你呢,有什么军功章?裴俊勇翻了个白眼说,从来没有,我妈舍不得,我也一直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