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蜂蜜
作者: 笛安题记:
大熊说——我应不应该留在这里,替蜂蜜守着这朵昙花呢?
莲一说——反正有蜂蜜在,人生再没有意义,我也不能死。
蜂蜜说——为沙玛亚?
一
那是我和崔莲一的第三次约会。
我有点后悔把车开出来,起初怕周五,又是晚高峰,电影散场叫车会太困难。但是还没走完停车场出口的坡道就已经被塞住了,我注视着前车的车牌尾号——它的尾号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只不过我已经开始将“京N**762”后面三个数字在脑子里任意重组——如果没有开车,晚饭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喝几杯,也许两个人就能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多说几句,不小心流露非常真实的感受——最有意思的部分通常就在这里,然后就心领神会了:我们之间是到此为止,还是可以期待下一集……我往副驾上看了一眼,崔莲一今天异常地沉默。
我自认为没说错什么——除了刚刚从座位上起身的时候,我沮丧地表示这部电影是个烂片——而我知道导演碰巧是她的朋友。但是这应该算不上是冒犯,崔莲一跟这位导演的友谊并没有深厚到那个程度。后面的车开始狂躁地按喇叭催我,狂躁在持续——好像他的下属们完不成本月KPI,他的小孩由于父母社保问题无法获得朝阳区的学籍号,他老婆越来越瞧不起他……这一切都怪我没有及时地踩油门。
我缓缓驶出了坡道,汇入马路上的车流,继续塞着。
崔莲一关掉了电台,我以为她有话要讲。安静是与两百米之外的绿灯一起来临的。这让我有种错觉,好像“安静”这个词本身就会散发绿色光芒。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那个命,在绿灯消失之前走完这两百米。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把全部的头发都拂到了右边,在右边的胸口垂下来,以至于我能清楚看到她左半边脸上凝固着有点尴尬的微笑,以及她的脸庞后面的夜色。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巨幅广告,“熊漠北,我有件事和你说。”
我听见了自己在呼吸。那个导演——应该不至于给她献过血吧。她的声音有种若隐若现的脆弱,说话之前,先笑了笑,“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怎么办?可是现在离订了位子的餐厅还有至少三个红绿灯——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她却没有回看我,“但是我不知道老杨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知道的吧——我有个女儿,快三岁了。我自己带。所以,可能我有很多时间必须得给她,如果你介意这件事,我们就……现在说清楚比较好……”
我转过了头,直视着正前方,我说:“我当然知道,虽然我自己对小孩没有经验,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问题。”
前面那辆“京N**762”开走了,留给我一段难得干净的路面。看着绿灯转红,我踩了油门。“哎,不行!”崔莲一的声音警醒了我,轮胎在路面划出刺耳的声音。我看着她,她集中精神的时候脸上总有一种好奇的神情,我总算回过神来,说:“因为你自己从来不提,所以我也不好意思主动问。等你觉得方便的时候,介绍我们俩认识,就可以——如果你完全不想介绍我认识她,也没有任何问题,决定权在你。”
她笑了,然后咬了一下嘴唇,继续笑,“我等会儿想点他们店里的那个柠檬迷迭香烤鸡,”她用两只食指认真地比了一个距离,“点一整只。”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就是在那个她如释重负的瞬间,开始爱她。
其实老杨并没有告诉我她有个女儿,我刚才是第一次听说。可我当然不能让她看出来这个,否则,显得我太没见过世面了。
那天深夜,我还是给老杨打了个电话。毕竟我顺利地恋爱了,得对介绍人表示感谢。顺便礼貌地问一句,他最初为什么省略了如此重要的信息。老杨一脸无辜地回答:“对啊,她是有个小女孩,特可爱,我没说吗?……哦,就算我没说,你跟她加上微信以后不也能看到她朋友圈?我还给那个小女孩的照片点过一两次赞……哎哟,看来她最近三个月都没发朋友圈,设置的是仅三个月可见——所以你还真没看见……可是这怎么能怪我呢,我早跟你说了,自从忙活我家双胞胎上小学的事儿开始,我的脑子经常不够用,你不能像过去一样什么事儿都指着我,我就是牵个线,剩下人家的背景资料不是应该你自己去做功课的?——这不是刚开始嘛,又不一定走得到需要你跟孩子相处那一步,瞧你这点儿出息……人家可还不一定愿意嫁你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全是他一个人在说,我只能静静地听,顺便想象他所有的表情,以及把电话夹在肩膀上,便于解放双手在空气中做出相应的动作。读书的时候他选修过一年的意大利语,没学会多少单词,却跟那个给他上课的意大利博士生学会了说话时飞舞双手。
不对,我的名声怎么不好听了……算了,多年来一贯如此。老杨总有办法成功地让我忘了一开始要说的内容。
那晚之后,大概是两个多月以后吧,我第一次见到了成蜂蜜。
那天我和崔莲一原本约好去看一个多媒体艺术展。我像平常一样,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展厅入口处,正打算给她发个信息,却突然看见某个方向蹿出来一个摇摇摆摆的小姑娘,准确地说,是因为身材比例大概是四头身造成了视觉上的那种卡通感,让我认为她行进的方式是像小动物那样摇摆着。我试着躲开她,避免撞到我的膝盖,她仰起脸,以一种严肃的神情看着我,我还以为那是个错觉,但其实不是。就在这时,崔莲一的声音从这个小家伙身后传了过来。
“熊漠北,你来这么早。”崔莲一有点措手不及地把一个硕大的帆布包甩到身后,然后弯下腰,熟练地抱起这个小家伙。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平视对方了。“真不好意思,阿姨今天临时请假了,就在中午——我来不及安排,所以只能把她带来。”我真笨,其实直到崔莲一这样熟稔地把她抱起来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是谁。“蜂蜜,这是熊叔叔,来打招呼。”崔莲一跟她说话的语气有一点微妙的不同。我的姓氏实在太不占便宜了,熊叔叔,根本没有选择只能扮演憨厚老实。
她依旧毫不退缩地看着我。她的头发绑成两根冲天辫,像是圆脑袋上的天线,只不过这两根天线的末梢还绑着两只草莓;苹果脸过于饱满,脸蛋嘟出来以至于牵扯得嘴角都有一点点下垂;漆黑的圆眼睛,像阿拉蕾——当然也许是她胸前那个阿拉蕾头像误导了我,总之让我觉得相似。可重点是:冲天辫,苹果脸,小胖手,阿拉蕾的眼睛,却匹配上一种眼神像中学教导主任的表情——的确令人过目不忘。
“你好,”我试图跟她握手,“我是……熊叔叔——”她没有反应,好像有人在她的脸上按下了暂停键,“你可以叫我大熊。”我的右手依然难堪地悬在半空,以至于我都在想不如顺便掏出一张名片来给她,以化解尴尬。
“我是蜂蜜。”暂停键消失,但她依然不苟言笑,“我,快三岁了。”
“哦,我——”我需要在心里将2018减去1982,“我三十六岁。”
崔莲一在一旁笑,“她根本不懂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但是蜂蜜犹疑着伸出了小手,五个手指捏紧了我的食指,攥在她的手心里上下摇晃两下,我们总算握过了手。我也是头一次觉得,我的手掌看上去这么大。一分钟后崔莲一肩上的那个帆布包背在了我身上,我们走进了展厅;三分钟以后我们从展厅出来了,因为今天参展的多媒体艺术作品显然入不了成蜂蜜小姐的眼,而崔莲一显然已经警觉成了习惯,当周遭行人向我们这边的噪音源头投来厌恶眼神的那一刻,迅疾地抱起蜂蜜离开现场。然后我们俩火速达成一致,带着她去了某个商业综合体里面的儿童乐园。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是慢慢习惯了:原本完美的计划会因为蜂蜜而在一瞬间发生彻底的改变,幼儿是洪水猛兽,我们文明人在他们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
蜂蜜摇摇摆摆地踩上了室内儿童游乐区的垫子,在崔莲一抓住她的右腿为她脱掉剩下的那只鞋的时候,她的胳膊依然还保持着奔跑的动作。听到我笑了,她仰起脸冷淡地看我一眼。随即我目送着她奔向滑梯,轻松汇入了一群四头身小动物里。我和崔莲一坐在一旁的成人等候区,像是两个守着山坡的牧羊人。“不好意思,今天辛苦你了。”崔莲一笑笑,有点歉意,顺便从我的身边拿起那个帆布包,拉链拉开,里面果然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各种格子或网状小口袋,很像是用来盛放专业器材的,她从其中一个网状口袋里抽出一个保温杯,再从另一个夹层里抽出一个奶瓶……“帮个忙,谢谢。”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操作已经让我看呆了,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是需要我帮忙拧开那个奶瓶的盖子。我看着她从保温杯里缓缓倒出来一点水,可是奶瓶里原本是有水的,她的睫毛轻微扬起,又笑了笑,“稍微加一点热的,对她来说,温度合适。”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就在此时,像是经过了什么神秘的计算,成蜂蜜的身影从滑梯的后面显现出来,朝着她妈妈蹒跚靠近。崔莲一不需要多说一句,就把奶瓶递给她,蜂蜜专心吸吮着喝水的神情也是一本正经的,崔莲一的眼神突然柔软,然后她的嘴唇靠近了那张严肃的苹果脸,飞快地在太阳穴的位置,冲天辫的前面印了一下。蜂蜜不为所动,早已默认这是常规操作。那个瞬间我了解了一件事,我必须取悦这个三岁的“教导主任”,只有如此,崔莲一才有可能接受我。
这个发现可真让我有些不忿。
从儿童乐园出来,买了杯奶昔,蜂蜜一半吃进肚子里,另一半倒扣在了自己的裤子上。崔莲一第一时间把蜂蜜整个人横抱了起来:如此一来那半杯奶昔就还颤巍巍地停留在蜂蜜衣服的褶皱之间,不至于四处流淌和滴落。崔莲一仰起脸,下巴指了指万能帆布包的方向。我这次意会得比较快,配合着拉开帆布包所有的拉链——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套叠着的干净衣服。崔莲一冲我羞赧地一笑,转身依旧横抱着蜂蜜冲向卫生间。我很想告诉她,她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她已经如此神勇,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抱歉。但是这句话我说不出口,这并不是那种礼节性的情话,我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一种很深的心酸袭来,我只能静静地等它过去。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原始人类如何进食。虽然她还不会用筷子是很正常的,可是……看着那两只小胖手凶狠地蹂躏着比萨面饼,顺便横扫过奶酪、番茄酱、培根,的确令人胆战心惊。帆布包里应该不至于还有第二套干净的衣服了,但是崔莲一却非常镇定,“没事,弄脏衣服也没关系,要让她自己吃,马上就要去幼儿园了。”紧接着,原始人从餐盘里拿起一片比萨的残骸,小手托着,举到我面前,这个意思是要邀请我吗?我紧张地笑笑,“谢谢蜂蜜,但是我已经吃饱了……”可喜可贺,比萨上面的两粒黑橄榄颤巍巍地越过宝宝椅,掉在她的身上。我长吁一口气,想象中的那种灾难场面倒是没有发生……然而她捡起一粒黑橄榄,仔细地打量,就在我说“不行那个已经脏了”的同时,把它丢进嘴里,然后一边耐心地挨个舔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傲慢地瞟着我。有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一闪而过:她好像,应该,是在观察我。那么,我是她见过的……第一个跟她妈妈约会的人吗?
当我们终于要结束这一天,抵达停车场,我不敢相信,其实距离我们在那个艺术展厅门口见面的时间,才过去了三个多小时。我以为我们已经跋涉了千山万水。崔莲一终于把成蜂蜜固定在SUV后座上的儿童安全椅里面,她直起身子,我其实形容不来那到底是羞涩还是脆弱,总之,像是微小的波纹在她的笑容里转瞬即逝,“我的车后座太乱了,你还是不要看。”我恍惚觉得,我跟这个女人,已经相处了很久很久,好像立刻就可以开始相依为命。我跟她说:“你今天很累了,我来开车,送你们回去。”她说:“好。”然后她又说:“其实我很想坐副驾,但是看到我坐在你旁边,她会闹的。”
在后座上,成蜂蜜问了她妈妈好几个语焉不详的问题——准确说我根本就没听明白那原来是在提问题,蜂蜜版的中文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一串音节里偶然夹杂一两个我知道的词汇,好在通过崔莲一的回答,不难理解她们的对话内容。崔莲一说:“对,熊叔叔会送我们回家……哦,你的意思是说出租车吗,不是,熊叔叔不是滴滴司机,他是妈妈的朋友;是的,这是妈妈的车,熊叔叔就是帮我们开一下车,等我们到家以后,就会还给我们的……”
崔莲一的声音从容地穿插于蜂蜜版中文之间,错落有致。周日下午,晚高峰未至,大体顺畅的路况让我听得见轮胎划过路面的声音,好像我们行驶在一片有风穿过的沙地上。崔莲一接了一个电话,她又换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跟电话那一端的人讨论剧本会的安排,导演的日程,对另一位编剧的人选有一点争议,顺便聊到了某个貌似掌握实权但是他们都很讨厌的公司高层……作为制片人的她,话语清晰简洁,足够充分地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且权衡之后有选择性地表达。这种时刻真让人享受,有个女人,她胸有成竹,偶尔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