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
作者: 宋迅1
2014年夏,我在永义市局禁毒支队工作整十年后,经多次申请转到了刑警,调入迷雾河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申请理由是打小的刑警梦,但还有个原因我没提,那就是我早已厌倦了跟毒品打交道,成天在暗影里行走,和烂人称兄道弟,不见光,十年来警服一共没穿过两次。
虽然干了这么多年缉毒,有些事情我却一直没搞明白,自改革开放后毒品犯罪起苗头以来,警方打击力度逐年加大,吸毒的反倒越来越多,年龄还越来越小,好多吸了戒戒了吸,在我手里进进出出都成了老熟人。这些瘾君子中,白领精英大有人在,最后一次任务抓获的吸毒者甚至是个自己人,被抓时很配合,说他实在痛苦,只有靠这东西可以稍微好过一点。那天队长心情也不怎么好,去看守所的路上烟没断过,一个警院刚毕业的小兄弟说,他们也许只是迷茫。队长回了句,谁不是呢?
迷雾河是永义下辖县级市,本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当局领导给出这个唯一选项时,我立马同意了。
我父亲曾在迷雾河当刑警,我在迷雾河出生、长大,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调入市局,我家才从迷雾河搬到永义。
迷雾河市位于贵州北部靠近四川、重庆一带的崇山峻岭深处,方圆百里尽是原始森林。迷雾河地区属喀斯特地貌,地形复杂,不便修路搭桥,曾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所在,九十年代以前,只有一条沿河而建的省道与外界相连。
迷雾河当地盛产煤和高岭土,特产高粱酒,小城因迷雾河从中穿流而过得名,迷雾河属长江支流,发端不详,出城后向东蜿蜒数百公里,在四川曲江县汇入长江。
在我见过的河流中,迷雾河也许是最神秘的一条,两岸山势巍峨险峻,耸入云霄,看不见多高,河谷里天气莫测,阴晴不定,东边日出西边雨。尤为奇特的一点是,这里群山四季常青,河水却会随季节更迭改变颜色,夏天为红褐色,到了冬天变得碧绿,但无论冬夏,河面上都弥漫着灰白的雾,终日不散。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回过迷雾河了,重返故土,只觉得家乡完全变成了陌生的模样,认识的地方都拆了,到处是成片的高楼,政府搬去了新区,门口就是宽阔的市民广场,崭新的河滨公园绿树成荫,原先只有几个小吃摊的东门码头现在成了夜宵酒吧一条街,宽阔笔直的环城新路正在建设,高速公路早已四通八达,那条坑坑洼洼的沿河省道也被改造成了漂亮的旅游公路,骑行者、露营客随处可见,没变的似乎只有那条河。
报完到,大队长江宁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江宁是我刑警学院同班同学,我俩上下铺,大学四年,也互相挤对了四年。他招呼我坐,扔过来一支烟,说,可以啊你,事先也不跟我商量,我知道你来刑侦想干吗,现在已经没有你想办的那种案子了。我说,我可什么都没想,一个案子都没有最好,天下太平。他端起保温杯吹吹沫,喝了一口,说,想得倒挺美,你就做好长期和诈骗犯斗智斗勇的准备吧。
之后我俩闲聊了一阵,他问我安顿下来没,我问他恋爱谈得怎么样——江宁的女友肖婷大学时就跟他在一起了,我也熟识。之后我们又回到正题,商量了一下工作分工,他突然问我,吴叔当年在迷雾河挺厉害你知道吧?我说,没关心。他说,破了不少大案,人称“无影手”,嘴再硬的犯人一经他手立马就招。我说,换现在你看他还行不,文明执法了都。
江宁接了个电话,要出去一趟。晚上我回不来,接风只能改天了,不过给你准备了个礼物。他说着拉开抽屉,从深处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我,说里面是迷雾河近几十年积压的悬案。
知道你在缉毒就是骨干,要不他们怎么死活不放人,江宁说,怎么样,够懂你吧?我笑了笑,说,这还差不多。
江宁走后,我把材料大致过了一遍,悬案一共十来起,都是命案,发生的时间主要集中在1985年到1995年间,正好贯穿了我的童年时代,其中三起无头案最引人注目。
第一起是1987年的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迷雾河信用社的运钞车在途经黑风沟时遭歹徒持枪抢劫,司机和两个押车员当场死亡,运钞车上的数十万现金被劫走。死者身上找到的弹头和现场散落的弹壳经技术鉴定来源于两把仿五四式手枪,结合脚印判断歹徒至少两人以上。
第二起案子死者是我爸的上司,1994年3月某日,其驾驶的警车在下辖迷雾河镇郊外四十公里处被发现,车头有血手印,地上有滴落和拖拽血迹,尸体半月后在迷雾河中被发现,死因是胸口遭猎枪近距离射击。受大雪影响现场未能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因迷雾河地区有狩猎习惯,当地猎枪持有量估计上千,筛了几遍也没找到凶器来源。开始均怀疑是仇杀,后证实死者为几宗毒品和谋杀案的主犯,推测为同伙灭口。
第三起案子是一起灭门惨案,也最为令人不解。案发时间是1995年夏天,受害人在青龙镇郊国道边经营饭店多年,一向诚信大方,待人友善,饭店生意也日益红火,属于改革开放后迷雾河第一批勤劳致富的人,后建了一栋临河小楼,其中一楼经营羊肉火锅。该案唯一目击证人是马路对面的邻居,据他描述,案发当晚下着暴雨,他看见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路过受害人所开饭店,当时天色已晚,雨势凶猛,受害人正准备关店,于是邀请男人进屋躲雨。但第二天,受害人一家五口竟被利刃杀死于屋内,财物无损,唯独戴斗笠的男人不见踪影。该案伤亡重大,但现场唯一遗留的线索只有半个46码解放鞋的血脚印。
我去资料室准备复印一套档案带回住处,小郑看见开我玩笑,哟,吴队刚来就准备破大案啊。小郑之前在几个涉毒案件上协助过我,我来了才发现,迷雾河大队有我不少熟人。
2
晃眼到了冬天,半年时间我经手了几起小偷小摸,两起倒卖古海洋生物化石的案子——谁能想到这崇山峻岭之地曾经是一片汪洋。除此之外几乎都是诈骗案,传统诈骗、新型诈骗,手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一个无业男子冒充富二代同时交往了十二个女朋友,以合伙经商的名义向她们骗取钱财,甚至还让其中两个为他生下孩子,抓获时钱款早已被他挥霍一空。一个农民自称是清朝皇族后裔,伪造了玉玺圣旨、巨额银行存单,以解冻资产需要钱为由,骗光了几个空巢老人的养老家底。一伙骗子假冒教育部门工作人员,打着发放助学贷款的旗号专门诈骗贫困大学生,其中一个农村女孩父亲早逝,母亲瘫痪,她学习勤奋刻苦,终于拿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开学前却接到骗子电话,被告知必须先行支付学费,结果家里千辛万苦筹到的九千块钱被悉数骗走,女孩一时想不开,跳了楼。
那些诈骗犯的嘴脸让我恶心,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一次抓捕后我甚至在卫生间里吐了。有段时间我一下班就去靶场练枪,发泄情绪,那天江宁遇到我,说,来得还挺勤,想当枪神啊?我说,这些杂种都他妈该枪毙。说完连开五枪,气得手抖,报靶均是五环六环,甚至还有个三环。
我和同事们兢兢业业,夜以继日,历时三个月,将那个冒充教育部门工作人员的诈骗团伙陆续抓捕归案,主犯最后落网,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头黄毛,满脸冷漠,没有半点悔罪之意。押送他回迷雾河那天我终于没忍住,在服务区趁小郑上厕所的空当,狠收拾了他一顿,回到局里自然被投诉。江宁看了嫌疑人的伤,只嘀咕了句,为什么打脸?第二天处分下来,记过一次,停职十五天,并全局通报。
我回市局上了几天学习班,上午学习,下午就偷跑出去钓鱼,倒也乐得自在。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休过假了,上个女朋友就是嫌我没时间陪她提的分手。那几天我鱼钓了不少,但不知为何心里却空空如也,直到江宁打来电话,让我立马返岗。
迷雾河城西有个观音湖,后被改造为湿地公园,前两天清淤时,工人从湖里打捞出一个编织袋,编织袋内除几块石头外还有一具完整人骨,手脚都被尼龙绳缚住,未着衣裤,初步判断死者为中年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死亡时间估计在十五年以上。
我们排查了本地若干起超过十五年的男性失踪案,又通过失踪人口直系亲属与人骨的DNA比对,死者身份很快得以确认,竟是九十年代迷雾河首屈一指的话题人物,二十多年前失踪的光明农机厂厂长黄宗云。黄宗云失踪前身陷数桩贪污大案,坊间一直都传说他带着巨款跟情妇一起畏罪潜逃了。
白骨的发现在本地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市局高度重视此案,要求尽快侦破,消除影响。我们根据当年的失踪案卷宗,整理了几个和死者生前矛盾较为突出的关系人,但经过几轮调查,都没找到什么线索。
由于案件久远,局里安排我去高岭县接一位老刑警来协助我们梳理案情。陈叔和我父亲是战友,1979年两人一起上过战场,退伍后又都回迷雾河当了刑警,我爸到永义第二年,陈叔调任高岭公安局政委,他是当年黄宗云失踪案的主要经办人。
我已有多年没见过陈叔,他以前抽烟喝酒样样凶,再见面时得知两样都戒了。陈叔看到我,感慨说,到底还是回迷雾河接了你爸的班。我说,谈不上接谁的班,做自己的工作而已。他说,你爸最近身体还行吧?我说,就那样,糖尿病高血压,每天照样没少喝,管不了。他又问我们现在关系如何,我说老样子。他笑了笑说,小时候你爸打你我知道,怕你走歪,其实你转刑侦,最高兴的就是他。我没说话,陈叔说,你刚来,可能体会还不深,刑侦不比缉毒,可以慢布线紧收网,一旦出了命案,黄金期就那么短,想破就得玩儿命,精神二十四小时紧绷,像活在高压锅里,看谁都像杀人犯。你想啊,九几年你爸四十出头,正当年,却不得志,每天破不完的凶案,追不完的逃犯,就连顶头上司也是鬼,被人杀了扔河里十几天才被发现,那种环境之下,换成是你,会怎么样?
到了局里,江宁给大家介绍了当年的案情:被害人,黄宗云,男,失踪时四十二岁,1969年参军,1971年退伍后分配到迷雾河红星陶瓷厂采购科,1979年升任红星陶瓷厂厂长,1989年调任光明农机厂厂长。
1993年夏,暴雨夜,黄宗云从某饭店驾车回县郊一处居所后连人带车失踪,两天后由其二婚妻子孙彩英报案。孙彩英是在1989年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黄宗云,黄宗云因她与原配离婚,同年与孙彩英再婚,四年后黄宗云出事,二人无子女。
据当年孙彩英笔录所述,那栋三层的自建房是黄宗云买来准备养老用的,平时也不住人,就放点东西,二楼卧室内有个保险箱,黄宗云失踪后,里面的一套账本和二十万多现金也一起没了。报案时孙彩英便坚称黄宗云是被抢劫谋害了,但房间里成箱的贵重烟酒都没动,经勘验房屋门窗和保险箱均完好无损,现场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痕迹。孙又认定此事与黄宗云前妻沈会琴有关,而我们调查过,沈会琴只是个普通家庭妇女,老实朴素,离婚后便去了其他城市生活,早已排除了嫌疑。
陈叔接着对案件背景情况做了补充说明,黄宗云失踪前一年,光明厂破了产,大批工人下岗,厂长黄宗云不仅低价贱卖了厂房设备和土地,还克扣工人们的下岗安置费,之后就一直被工人们联合上访举报,但一年下来,黄宗云依然稳坐钓鱼台。直到1993年,一个叫涂友亮的光明厂下岗工人在省里上访时跳楼自杀,闹得沸沸扬扬,引起了高层的注意。由于黄宗失踪前纪检部门正着手对他进行调查,加上现场确实没有发现可疑情况,警方当时也倾向于怀疑他是提前收到风声携款潜逃。
会上我们定了方案,要求各方对案件侦办进展严格保密,同时安排警力秘密走访,重点排查原光明农机厂的相关人员。
会后陈叔要江宁带我们去趟沉尸现场,路上陈叔若有所思,说,老吴的直觉是对的。江宁说,什么直觉?陈叔说,吴川他爸当年就怀疑这案子不简单,说很可能是预谋抢劫,人八成已经没了。江宁看我一眼,说,我就说你爸厉害吧。
观音湖边,警戒线已经拆除,江宁给我们描述了当时打捞白骨的经过,我们又在大坝上观察现场全貌。陈叔说,嫌犯应该是案发当晚开黄宗云那辆车来的,再划船到湖中心沉尸,这湖我知道,中间其实挺深,所以这么多年清淤都没把他挖出来。说这话时天边晚霞夕照,湖畔杨柳依依,水面上游船缓缓而行。
变化真大,都成公园了,那块儿就是以前的红星厂吧?陈叔指着湖对岸那片漂亮的楼房问。江宁说,陈叔没记错,红星厂,当年生产的废水就排到观音湖,那时候这就是个臭水塘,钓上来的鱼都没人吃,现在是我们这儿最贵的楼盘,“森林之畔”,老板叫周浩森,以前是红星厂的下岗工人,据说九几年因为个什么事离开了迷雾河,前两年回来,摇身一变,成了迷雾河的风云人物。陈叔说,周浩森?之后感叹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宁问,陈叔认识?陈叔摇了摇头,说,不过我记得他和老吴两家好像是世交,对吧,吴川?江宁拍了拍我,陈叔问你呢,发什么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