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质人的“万卷书”和“万里路”
作者: 葱花薄荷
我是在一所普通大学读的本科,专业是环境工程。学校中规中矩,专业可以说相对冷门,所以我希望通过考研获得仰望星空的机会。
从环境到地质
大三学期刚开始,辅导员就找我谈心,让我考虑一下是“考研”而不是“保研”。他觉得,我的成绩走保送有些可惜,因为每次考试我都很稳定地排在学院前三,学校又没有保研到C9学校的资格。那次谈话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会成为“大四不考研,天天像过年”的那批人之一。但是辅导员的提醒,让我觉得自己的天花板可以更高一点。
我考研的日子也不算特别辛苦,因为周围几乎全是早上五点半就起床的同学,“天天过年”的同学屈指可数,对我而言,只不过是高中生活的短暂重来。
我的专业以物理和化学为主,还没有接触到地质学之前,从来没想过把这一工一理的两门专业联系到一起,毕竟“地质学”和“地理学”太像了,我曾以为地质仅仅是地理的分支——板块漂移、岩石构造和地质圈层而已。
在我把目光聚焦于“环境工程考研”的时候,学院给我们发了一本介绍考研经验的小册子。其中,一个学姐在三年前考上中国地质大学的故事吸引了我,“普通地质学”的专业介绍也让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地质学不只是学岩石,原来地质和环境的关系这么紧密,原来我也可以报考地质学的研究生……
环境工程是微观上的环境治理,而地质学的目标则是研究宏观上的全球环境变化,两者的“环境”有着本质的差异,但是对于我来说,“小跨考”有了天然的优势。微观的环境知识可以帮助我更好地理解宏观的环境事件,而那些全球范围内的环境变化又能让我对身边的环境治理形成更广阔的视角。
经过专业分析后,我选了南京大学的地质学专业和本校的环境工程专业,前者是全国地质专业排名第一的学校,后者则是给自己留一个退路——如果在网上报名之前发现自己的备考状态不理想,我可以稳妥考本校。
也许两个目标相差太多,不同的专业课也分散了自己太多的注意力,离考研还有半年的时候,我不得不要提前作出取舍,骑虎难下,我有些后悔当时没有选择一个折中的学校。这时候,辅导员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了:“如果没有在C9读研,对你来说就是遗憾。”可以说,我的一半考南京大学的决心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留下这个遗憾而下定的,也正是因为这个隐隐约约悬在头顶的遗憾,引领着我敲开了南京大学的校门。
原来课本不是重点
来到南大,我不是遇到了各种“书呆子”,而是见识了非常活跃的思想。我看到,几乎每堂课的前几排都是挤满人的,有些人敲着笔记本电脑,有些人在平板电脑上做笔记,还有人桌上放着录音笔,教室里很少有人玩手机。同学们不回避老师的目光,打断老师提问,甚至上台去演示都很寻常;校园的信息墙上,不像本科时遍布着“XX考公”“XX考研”的设计简单的大字海报,而是五颜六色的社团信息,偶尔也有少数的出国考试广告,都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仿佛在告诉路过的同学:“爱好远远比考试更重要。”才一个上午,我就见到五个以上戴着头戴式耳机的人,他们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嘻哈蹦跳,旁若无人地从仙二走向逸夫楼。下午,我也拿出雪藏了两年的头戴式耳机,重拾享受音乐的时光。
在开学的第一天晚上,我给爸妈打电话时感慨,南大的学生好聪明啊,他们好像都不需要学习。不过,一个星期后、一个月后、半个学期后,这种印象逐渐被打破,“南大学生不学习”也成了我和父母之间的一个玩笑。
一个星期后,我第一次进到杜厦图书馆,这个曾被湖南电视台“天天向上”节目称赞为“最美”的图书馆。在图书馆门口,同学们像是赶庙会一样有说有笑,但是一旦跨进了玻璃门,就像被施了噤声咒。图书馆里像机场一样亮丽堂皇,各种舒适的沙发和海量的藏书,还有络绎不绝的学生。在这里,转角遇到的不是爱,而是用各种姿势看书的同学们。图书馆的大屏上显示着借阅最多的书目,是《美国种族简史》《苏菲的世界》《尤利西斯》和一些我没有听过的书名。对所有的南大人来说,图书馆里面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校园。
一个月后,我和地科院的同学们混了个脸熟,也对仙林校区的近十个食堂轻车熟路。吃饭时,我听到了很多同学用英语对话。刚开始,我不以为意,毕竟外国语学院在南大也是大院,他们是留学生或者英专生都有可能。可是有次,坐在我旁边同学的全英文对话把我震惊了,因为我确定他们都是我们学院的中国人,我没想到他们能在吃饭过程中全程用英语侃侃而谈。
半个学期后,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每门课都要阅读极多的文献,每堂课都轮流有两个学生上台分享自己的文献阅读成果,我才知道还有一种课件展示方式叫Keynote。研一上学期《地质学》《地球化学》《环境科学概论》《岩石学》《环境地质学》试卷上的发散类题目比死记硬背的知识考得更多,而我第一学期的各科成绩都惨不忍睹,很大原因就是吃了“埋头苦读”的亏,一道“波恩会议”的大题就让我无从下笔。
那次考完试,刚好遇到了出题老师,当他听到我这道题空着时,问:“你本科不是学环境的吗?”
“可是老师,这道题不是考察课本上的知识,更像是时政题。”明明我准备了那么多却没有考,很不公平。
“你要记住,对地质学来说,课本是你的起点,但不应该是你的重点,更不是你的终点。”
在我以后的求学生涯里,一直都记着让我醍醐灌顶的这句话,反而在求学路上走得越来越轻松。
野外课堂千山万水
我曾经幻想着地质学家是像《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作者那么逍遥,挂着相机,轻松走遍天下,用拍照和写字完成闭环。确实,出野外是地质学生不可缺少的一节课,只不过我们的装备是铁锹、麻袋、遮阳帽、溯溪鞋……
和其他专业的学生比起来,地质学生更像是苦行僧。每次在野外,根本不敢去想直升机,有车便已经是奢求,更多时候,杂草小路能好走一点就是最大的盼头了。但是,接近60岁的老师身体力行,带着我们披荆斩棘,大家都心生敬仰没有了抱怨。
每次晚上回到宾馆,因为口袋里、帽子里、缝隙里全都塞满了土和石头颗粒,衣服洗了好几遍,洗衣水都还是黄黄的。第二天老板听到这件事,又安慰我们:“风沙是最好的防晒霜,女生不用怕被晒黑,男生皮肤也被锁住了水分。”大家会心一笑,就像是荒地里绽放的玫瑰,因为带着地质人的苦中作乐精神,也更加芬芳。
采样也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做实验,出数据,写论文,修改,发表,这才是地质学生的一次理想闭环。
然而更多的情况是没那么理想,整个周期里会遇到太多弯路和断崖,就像莫比斯环一样,最常发生的是数据解释不通,又要打回原形,重新回到读文献的阶段,多少人都笼罩在“白干了”的延毕恐惧中,或者反复在做实验、出数据的迷宫里出不去。
我的整个读研回忆,就像解数学题一样——找到了合适的采样地点,仿佛想到了公式;实验出来理想的数据,像是解出了答案;写完了文章,就像是检查确认;等到见刊,和看到了试卷的成绩一样,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继续解下一道题目。而本科的物理化学知识不显山不露水地帮助我,在岩石物理特性的学习和化学实验操作上让我少了很多压力,我的每道数学题的解题过程也出乎意料的顺畅。
在我的研究生生涯里,踏遍了千山万水,见识了对末次冰期以来的古气候重建,学习了温盐环流和气候变率的关系,研究了东亚季风的耦合影响,最终回归到身边的青山绿水,那山那水。是千山万水的起点,也是千山万水的终点。等到研三最后一次出野外,回顾整个路程,从南京方山的第一次野外开始启程,到拉姆拉错结束,感慨万千。想着自己当时要将微观环境和宏观环境结合的初心,终于坚持到了最后,我面对一望无际的青藏高原说:“也许这三年里走过的路可以绕地球好几圈了,但是我没有随意丢弃一个空塑料瓶、一个垃圾袋,也算为全球环境作出了一点点贡献,我是一个合格的地质学生,让我顺利毕业吧!”
品行修炼
同学开玩笑说:“地质课题组有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动物使的传统。”我也开玩笑说:“一入地质深似海,以后一定会劝退学弟学妹。”
后来,有个本科学弟打算报考另外一所大学的地质专业研究生,找我问研究生的生活,希望能打满“鸡血”,当他听到南京大学的地质学竟然是如此,瞬间对学习也失去了动力。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抓住机会劝退他了,因为也就是在那一刻,我自己想通了。我在对话框里发送了史铁生先生的一句话:“孩子,这是你的罪孽,也是你的福祉。”这句话,既是回答他,也是回答我自己。
没错,我想说的是,这三年里我收获的,并不是安逸舒适,也不是就业前景,而是品行的修炼,一旦它们能够在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我将会在终身受用。
如果具化到地质学专业,我想,全国的地质学生大概都是如此,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形容的是地质学生,嚼得菜根、做得大事形容的也是地质学生,在别的专业看来似乎是“人格分裂”,对于我们来说却是情理之中,因为很难找到一个统一的词来形容读了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的地质人。
如果再细化到我自己——在野外,我学到的是踏实和坚毅;在实验室,我学到的是耐心和谨慎;在阅读文献中,我学到的是专注和发散。它们像是几味淬火,磨炼着我的品性,让我脚踏实地,给我洪荒之力,陪我攻克难关。
责任编辑:朴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