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杜行老街里,83岁的修车师傅
作者: 李欣晔距离单爷从安徽老家来到上海杜行,已经过去41年,单爷人生的大半辈子在这里,杜行早已成为他的第二故乡。“我修了一辈子的车,还要在这里继续修,直到干不动。”
这是一名83岁修车老师傅的故事,有温暖,有辛酸,但更多的是感动。当生命势不可挡地走向衰败,一个村镇在时代的激流中渐渐老去,我们能做什么?我试图在杜行的历史变迁与城镇发展的变化中,留存下一个普通老人的生活纪实。
老街里藏着的修车铺
杜行村四组31号,斑驳的墙皮上,淡淡的红漆写着“修车”二字,这里是83岁的单衍平修车的地方,也是他现在生活的地方。
1983年,42岁的单衍平和妻子从老家安徽来到上海杜行从事自行车维修工作。寒来暑往,单爷已在这一行坚守了41年。40年间,老街几易样貌,铺子常搬常迁,从一块摊布变为与院墙融为一体,单爷亦由异乡而来的谋生者成为上海老街的一部分。
每天早上8点,单爷准时出摊,一直开到晚上8点天黑收摊。单爷的服务对象主要是日常往来于老街的中老年群体,周边居民、工人、保安都是他的顾客。

在他的手中,车胎被熟练抽出,破损处被迅速定位,经过细致地清理、打磨,再进行修补、粘合、压平,并最终复位……这一系列动作在他油污斑驳的手中如行云流水,那专注的眼神,仿佛周遭无他人存在,使得橡胶、锉刀、胶水和车轮毂这些工具与材料,也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艺术美感。
单爷的修车铺其实“别有洞天”,但小小的一方客厅承载了更多的生活。修车的空间基本在门口,踏进屋子就是存放着各类工具、货品的“客厅”,再往里走还有狭窄的厨房和拥挤的卧室。有客人的时候,单爷熟稔地从厅里的各个角落找到自己需要的零件或工具,一边听顾客描述,一边顺势蹲下摆弄起来。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和暴起的青筋,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位83岁的老人。
时间很快来到中午,单爷的妻子骑着三轮车,带着一桶自己种的菜,从一旁的田地里回来。谈起老伴,单爷很自豪:“她学历好,字写得也好看。”“可惜啊!20岁登记结婚之后就没工作做了,不然肯定是个教书的好老师。” 虽然老伴今年也80岁了,但也灵光得很,白天他在修车铺干活,老伴就在马路北边的地里忙活,到饭点了带点儿自己种的菜回来烧菜做饭。空心菜、土豆、黄瓜、茄子、玉米,凡是能种活的家常蔬菜,单爷家的田里都有。
寒来暑往,木叶年年生落,人面常常有新,单爷的修车铺早就成为这条老街的一部分,安静地在街角守护着这一切。
过去与现在,修车与生活
单爷的家乡是安徽淮北的一个偏远小村庄。当年,村庄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是孵化鸡蛋并出售小鸡,俗称“炕小鸡”。山东台儿庄的鸡蛋价格大约在3分到4分钱,最贵也不会超过5分钱。在老家,至少需要5分钱才能购买一个鸡蛋。为了节省几厘还不到1分的鸡蛋成本,18岁不到的单衍平和同行七八个人,凌晨2点出发,一天之内从安徽淮北骑行250公里往返山东台儿庄。回程时,他们要带着用草皮层层包裹的蛋箱,确保鸡蛋安全运输。“是很辛苦,就为了赚一点钱,当时村子条件差,没办法。”
在这之后,单爷18岁入伍参军,后来在部队服役6年,从事技术工作。退役后,他被分配到农机厂工作,无论是拖拉机还是水泵,他都修过。40年前,单爷的大儿子成年,按照当时的惯例,他顶替了单爷的工作,使单爷得以退休。单爷坚信“人总是要有个工作找事情做”,有着一身修车的技术,他还想继续从事这个行当。
单衍平一直想要外出闯荡一番,带着妻子和初中毕业的小女儿,仨人坐上了去往上海的绿皮火车。这段8小时的车程,开启了他后半生与上海杜行的缘分。

谈及为什么来到杜行,单爷笑笑说:“也没啥原因,听说这里人多工厂多,随便找的就到这来了。”据单爷回忆,刚来杜行时,这一片区至少有一百来个工厂,工人们上下班的通勤工具多为自行车,这也成了单爷生意的主要来源。当时,单爷一家还利用当地人废弃的农田,自己种了3亩地。
“总不至于吃不上饭嘛。”来到上海一年多,单爷很快融入了这里,单爷听别人讲话的时候,对照着具体物件,把上海话听懂了个七七八八。
单爷家有5个孩子,3个女儿和2个儿子。二女儿和小女儿在上海都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每周,单爷的两个女儿都会抽时间回来聚一次,家人们一起吃饭聊天,享受家庭时光。平时,单爷就和老伴一起生活,两人相互陪伴,日子过得简单而温馨。
单爷一共搬过4次家,但一直没有离开过杜行。现在,单爷的退休工资有3千多块,修车铺的租金一个月不过800元。随着年岁增长,小女儿担心父亲,曾经劝他搬到子女家里住,家里也不缺钱,不需要每天这么辛苦。
“把我弄到楼上,我还不高兴去嘞。”邻里温情是单爷不愿离开的重要原因。在杜行还是繁华村镇的时候,提起杜行修车老师傅,方圆数公里的几个村子里,几乎无人不晓单爷的大名。从那时候起,一路走来,单爷的手艺收获了邻里百姓对他的认可,顾客也越来越多。“周围的这些村子里面的人都认识我这个老头子,送点瓜,送点桃儿,送点蔬菜,什么他们都给我送。”这种邻里之间的心意和温情给了单爷特别强的归属感。
单爷喜欢和顾客聊天、和周围的住户聊天,每每有熟人路过,他总是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屋聊天休息。单爷也非常关注社会民生,他认为电瓶车失火往往是因为使用不当造成的。有一次,听到一个顾客说自己总是随意充电一整晚,单爷立刻严肃地提醒他:“你这样不行的,等起火怎么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赶紧改掉这个习惯!”
时间就在形形色色的人事中推移向前,老家村子镇子里,曾经同龄的16个人如今已经只剩下他一个。单爷五六十岁的时候还会回家,现在因为路途疲累等原因,已经不回家了,上海杜行早已成为他的第二个故乡。
修车40年,单爷决定继续
单爷的故事,其实就是很多普通修车师傅的日常。单爷一直说,修车这行挣不了大钱,但靠手艺吃饭,他也能过得去,不至于饿肚子。换个小零件,补个胎,换个刹车,这些活儿他都干,收费也不高,10块20块的。他总说,自己是服务行业,修车是他的本分。所以,他总是尽心尽力,希望每辆车都能修得好好的。
修车这个行当讲究传授。单爷记得很清楚,来到杜行以后,他一共带过9个徒弟。他很自豪地表示,一个徒弟会带三五个月,自己从来没有收过一分钱的学费,对于那些家里有老人、小孩的徒弟,单爷尽可能地给他们传授手艺。他常对徒弟说“你和我学的时间长了,老人小孩怎么吃饭呢,你要自己去干,边干边学,不会的自己脑子里再动动。”

单爷很喜欢那种氛围:客人们热情围着他,一口一个“师傅”地叫着。虽然是服务别人,但有非常强烈的被尊重的感觉。单爷说他听的最多的话是“谢谢”。“就是为老百姓,我做这个生意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谢谢我。”这里充个气,那里拧一拧,“举手之劳”的操作单爷常常不收费。他修车有个原则,就是要保证质量。他知道,修车这行得有追求,不能马虎。
隔壁村68岁的张爷带着孙子来单爷这里组装自行车,看着单爷灵巧地安装自行车,张爷感叹自己似乎还没有单爷那么有活力。单爷修车时常常需要下蹲和起身,但他丝毫没有露出不适的神情,轻描淡写地说:“我身体好,都习惯的,没啥感觉。”
但时间终究会留下痕迹。
5年前,单爷曾因心血管堵塞接受过心脏支架手术。那时,单爷闲暇之余在菜地里种油菜花,不料突然心口阵痛。痛感接连袭来3次后,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由于打不到车,小女儿赶来陪同他乘坐公交车前往周浦医院。当他们走到医院门口时,疼痛已让他无法站立。幸好,医生和担架及时赶到。医生感慨地说:“再晚5分钟就危险了!您爸爸一看就是做好事的人,命真大啊!”
时间游走,却能凝固在实体的物件里,单爷常打趣自己这些修车破烂,称斤卖了也没多少钱,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六角扳手,是单爷最宝贝的东西,这把扳手跟随他从安徽老家来到这里,已经有40多年的岁月。“拿什么也不换,死了要带到墓里去的。”
对于自己这一生的评价,单爷淡然的笑笑说:“马马虎虎一辈子过去了。”对单爷而言,修车不仅是工作,更是爱好,一辈子都做这个事情,没有变过。“开开心心的,过一天少一天。”
没有客人时,单爷坐在屋外,阳光散射,朦朦胧胧中,他双目闪烁,欲言又止。顾客推着一辆老式自行车走来,“师傅,你赶紧帮我看看这车怎么回事,又坏了。”单爷戴上老花镜,立刻迎上前去,接过自行车,熟练地检查起来。链条在转动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车子半躺在他的手里,固执又倔强地等待着重新上路。
责任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