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歌里守护吴语方言
作者: 严静雯 李嘉宇 谢鑫 左聿瑶方言之路兴味长
匡一龙出生于上海市郊真如镇,因为从小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耳濡目染,他很早就试着摸索“隔代的语言”。大约10岁时,年幼的匡一龙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母语与上海市区主流方言有着显著区别。
为了区别新生的上海城市方言和仍然存在于市郊的老上海话,上海人的语境中有“上海话”和“本地话”的区别。匡一龙的母语真如本地话与老派上海方言存在天然的联系,“我当时就在想,我们讲的方言可能与开埠早期的上海城里方言非常接近,因为市区周围这些地方的语言跟我们差不多,显然是因为市区的方言在开埠之后受移民语言影响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后来真正接触了不少晚清上海方言的材料,发现确实是这样”。
彼时的匡一龙虽然自信自己的方言说得已经比大多数同龄人要好得多,但同时也有感于自己方言表达能力的匮乏。为了寻找地道的本地话,他开始记录长辈口中的方言,对于那些尚未掌握的表达,他逐一记录下来。“很多时候你必须仔细观察,才会发现同样讲一门方言,在语音、用词和语法上,年轻人和长辈是有区别的。”他还会去收听各地戏曲,阅览有关的书籍,了解其他方言的特点,陶醉在由汉语方言编织而成的多彩世界里。
起初,匡一龙对长辈方言的学习和记录,并没有得到他的外公、外婆的支持,“他们总是说我,年轻人不像年轻人的样子,一肚子老古话”。后来,在匡一龙的影响下,他的外公、外婆也觉得在方言式微的当下,应当将其整理起来,“他们跟我说,还好你整理了,不然就彻底没人会讲了”。
畅享方言研究之旅
在青浦读高中的时候,匡一龙曾到很多乡镇采录方言。他的高中语文老师王旭是毕业于复旦大学的文学博士,经王旭老师介绍,匡一龙有机会跟着复旦中文系语言学博士肖婉莹,从字音调查开始一点点地学习方言调查知识。在聆听肖婉莹讲解后,匡一龙才意识到,他对方言的很多朴素观察,已被语言学家描写下来。他能感受到在念“丹”“班”这些字时,喉头有降低的动作,其实这些字的声母,在他的方言中念的是内爆音。
内爆音(Implosive),又称“内破音”“缩气音”“吸气塞音”,指一种喉部下降,带动口腔气流向里流动时产生的非肺部气流塞音,一般是浊辅音。这是旧松江府方言的重要特征,别处的同学不经训练不太能轻松发出来。匡一龙也因为有这种发音习惯,而被语言学的学长、学姐称为“implosive学弟”。
在调查与实践中,匡一龙生发出了对词汇的特别兴趣。由于方言词汇是在农耕社会的生产和生活场景中一点点发展起来的,匡一龙认为,它们蕴含着某种温度,“有时候说普通话,最担心的就是一个实词表达的意思或者一个虚词包含的语气别人感受不到,而用方言说话最开心的就是我能用一些词进行更准确的表达以及更细腻的描述。”比如,夏天汗出得很厉害,可以用“淌”;袖子里的水流出来,可以用“沿”。这些词汇的细微区别,往往不易被人注意,但却是方言研究中重要而颇为有趣的一环。
匡一龙说,在方言中,不同地方使用的表述存在特殊性,即使同一个字在具体使用时也可能有差别。比如“极”这个字,上海地区中东部是“急”的意思,但是在上海地区西部和浙江湖州、嘉兴,是“既急又怕”的意思,使用时要注意区分。当然,也有一些共性。共性中可见方言的联结与发展,差异中则内蕴各地的创新。无论共性还是差异,都能体会到方言的种种乐趣。
匡一龙觉得,积累方言是一个不断通关的过程,透过各地相关字词的联系和比较,顺藤摸瓜,能够慢慢发现字词背后的演变历史。但他也认为,很多发现都是在偶然中获得的:“盛益民老师说,训诂的乐趣很简单,一个词的意思搞明白了,就开心得不得了。”这种意外之喜激励着匡一龙投身书山词海,在方言研究道路上久久为功。
在快时代里寻找慢
2019年12月1日,匡一龙开始运营自己的公众号,记录和表达自己对方言的思索与情感。从公众号创立至今,他始终坚持“关注方言多样性、为郊区方言提供展示平台”的内容设定。
来到复旦大学后,匡一龙担任了吴语协会的社长。在他和伙伴们的共同经营下,协会围绕汉语方言学术交流、吴语日常教学分享、江南文化体验等,开展丰富多样的活动。“吴语协会作为‘学术科技类’社团,不应有任何地域排他性,不能只关注一个地方、一种方言。”匡一龙印象最深的一次活动是温州方言分享会,“来自温州各个地方的同学介绍着自己的方言,聊起当地的一些事情,虽然我只是一个组织者和旁观者,但也觉得很温暖。”
在匡一龙看来,记录方言、探索方言既是他长久坚持的兴趣,也是他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近年来,方言学界很重视母语的深度调查,我作为母语者的语感可以转化为研究上的优势。同时,得益于老师的帮助和指导,我能够系统地学习研究方言所需的专业知识。有这些条件作为支撑,我对守护方言很有信心。”
同时,匡一龙表示,要有意识地将人工智能等新技术应用于语言保护研究事业。他自创的“沪郊乡音辞典”小程序就是“方言+新技术”的生动体现。这是一款查询上海地区乡土语言字词的小工具,整合并修订了一些上海地区乡土语言方音、词汇资料,供专业学习者与爱好者使用。
“吴语有高度发达的经济基础,却没有发展出与之相配的流行文化,是一件有点遗憾的事情。”匡一龙认为,在新媒体的基础上改编吴语文学、翻唱吴语音乐都是未来可以探索的方向。
明代冯梦龙将苏州一带的民歌汇编成《山歌》,成为吴语文学的源头。除了用词之外,其韵律、比兴和立意上的很多美感都值得探寻。匡一龙说:“我们这一代人也可以创作属于自己的山歌,这是相当适合用方言书写的一种文学,通过这种介入和模仿,激活方言文学的当代价值。在山歌里,我们可以铺展乡土的地理空间,调动方言的韵律,用乡土的风物和叙事传统记录自己的生活,阐发自己的所思所感,即便我写的只是学校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