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养老护理员
作者: 廖宇彬视频《回村后,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曾在B站上爆红,它将大众的视线引向了乡村的养老服务。

近年来,随着我国老龄化程度加深,服务“夕阳红”的养老产业越来越成为一个“朝阳”产业。但不可忽视的另一维度是,当下中国乡村的养老服务人员仍然长期处于缺位状态。据《2018中国民政统计年鉴》数据显示,我国鉴定合格的养老护理员只有44102人,若按照国家标准养老护理员和老人的比例1:4算,我国至少需要200万名护理员,可见,相关人才缺口之大。
蒸蒸日上中举步维艰
云南省昆明市关锁社区位于昆明市边缘,距市中心近一个小时车程。这里的人口约有4500人,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有400多人,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近30人,其中有一位百岁老人。这个社区有一家自己的居家养老服务中心,当地政府将其作为一家模范中心,介绍给了前去调研的我们。
窄窄的一条街道上偶尔来往几辆车,带起路边的尘土飞扬,视野里的一切事物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土黄的滤镜,与晴空万里的蓝天对比强烈。街边的拐角处塞满了小客车、私家车、三轮摩托车,被包裹在最里面一层的摩托车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街道两边排布着密密麻麻的小楼,偶尔有毛巾被风吹拂,从窗户的铁纱网间露出一角。
刚到关锁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中心附近,我就感觉到这里与其称为城市边缘,倒不如说是 “城中村”。
往前走,七八位奶奶三三两两地倚靠在一家机构的大门口,一个个挨着坐在三步阶梯上,戴着小小的毡帽,沉默地目视前方,偶尔偏头交谈两句。
再走过一个路口,一家略有规模的现代便利店正在营业。从窗外往里看,店里陈列着洗涤日化、日用百货、小家电等众多货品。便利店门口放置着六七张桌子和相配套的蓝色长椅,几十位老爷爷围坐在这里打牌,烟雾缭绕,其中偶尔也有几张中年男人的面孔。在便利店的旁边放置着几台老款式的大游戏机,两个约8岁的小男孩紧靠在一起,在一台游戏机上操作着按键,打着拳皇。
对46岁的毕昆梅而言,这是她日常最熟悉的街角一隅。她是关锁社区居家养老服务中心的主任,自她去年接手以来,中心内部的构造发生了较大变化,真正有了一个养老机构的模样。
机构一共有三层,一楼是爱心大食堂,毕昆梅每天都在这里和社区老人一起吃饭。60~79岁的老人6元一顿,80岁以上的老人5元一顿,可以享用两荤两素一汤。二楼有几桌老人在打麻将,另一边的房间有4位老人在排练,大提琴、阮、二胡的音律竟然非常和谐地交织着。三楼则有一些小活动室,老人可以在里面做点针织、绣花等手艺活,毕昆梅还给我们展示了老人做的鞋子,据说已经申请了非遗。机构的三层楼梯上均安装了辅助老年人行动的扶手,我们到达中心的时候,一位80岁的老爷爷正紧紧抓着扶手一步步地往下挪。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蒸蒸日上。
在整个中心里,算上毕昆梅在内的工作人员一共只有6位,食堂工作的有2位,平常做护理工作的有4位,她们一同服务村子里的400多位老人。当我们问及怎么不多招些人时,毕昆梅告诉我们,中心连现有员工的工资都很难发,所以养不起更多人。政府今年的拨款还未到账,她已经用自己之前攒的钱垫付一阵子了,可中心仍然举步维艰,毕昆梅已经计划开展食堂的外卖服务,通过入驻线上平台,将餐食商业化范围扩大,以获取一些利润,来维持食堂,甚至中心的日常运营。无论如何,她想将这个养老服务中心经营下去,她说:“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那一天,毕昆梅给我们讲述了她和这家居家养老服务中心的故事。
叫外人来家里做什么
毕昆梅深深地感受到,在这边宣传居家养老是很困难的。
大多数老人其实都有家人,子女管他们养老,但养老是需要专业化服务的,它并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也不单是一个家庭的事。“在我们入户前,没人普及居家养老服务,老人都是刚刚接触这个概念。他们很难理解养老为什么需要一个外人来帮忙,这明明就是很私人的事。对他们来说,居家养老服务就有点像‘一个陌生人派另一个陌生人到自己家里去’,他们是比较抵触的。”
之前,官渡区推行了一个叫“官渡照护”的居家养老服务项目,它为80岁以上的老人提供每个月两个小时的免费上门服务。毕昆梅来到这里后,也去走访了相关户主,普及这个免费的服务,但是基本没人接受。其实,一般在别的地方服务,从免费到收费是一道坎,但在这边,免费似乎都是很大的一道坎。
有位百岁老人,她平常和孙子住一起,孙子负责照顾她日常的吃喝拉撒。毕昆梅在一次入户走访时跟老人讲“官渡照护”,说每月能帮助她洗一次澡、打扫一次卫生。因为子女大多是没有专业技能的,100多岁的老人如果在洗澡中出了差错,会很危险。但是老人拒绝了,她不好意思。她觉得家里有这么几个孩子,不叫儿女帮忙,叫外人来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的观念在我们社区是很常见的。”在来中心当主任之前,毕昆梅在社会组织中工作,为老人提供比如义务理发、打扫卫生等上门服务,老人也很排斥,甚至直接拒绝。有一次,他们在年关时挨家挨户免费送一小袋米,但很多户都没接受。还有一次,毕昆梅去科普贫困户补助政策,询问老人:“爷爷啊,您的生活有些困难,能拿到生活补助,要不要我们帮您申请一些福利啊?”没想到老人很生气,感觉被冒犯了。申请补助好像就在笑他穷,看不起他,他并不想人家知道他的近况,想在别人面前表现过得很好。“他们要强了一辈子,老了也不想落下面子。”毕昆梅将心比心地解释道。
越是深入了解,毕昆梅越是认识到专业的服务水平和意识是养老事业发展所必需的。“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看到中心里面很糟糕,完全没人管,垃圾到处是,卫生间里全是灰,抽水箱东倒西歪,蹲便器都发霉了。只有一楼的十几张麻将桌围着一圈人,整个中心似乎和养老服务没有什么关系。”后来,毕昆梅和工作人员一起着手中心的改造,三层楼都被利用起来,有了各自的功能,还特别为老人装修了活动室。同时,中心也安装了适老化设施,比如厕所里安装了坐便器,整个楼梯都有符合老人高度的扶手等。
入户后,她们也逐步建立起老人电子版档案。档案上有老人的基本信息,比如名字、年龄、电话、家庭情况、经济状况,还有子女和子女配偶的电话,失独老人也有特别标注出来。“记录这些基本信息后,之后如果收到什么政策,我就能针对性地迅速找到他们,也许落实政策会快一些。”毕昆梅很欣慰,这项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
我所能做的太少
“我很喜欢和老人打交道,他们用眼神传递给你的感觉是非常温暖的,我感受到被需要。”2021年3月,毕昆梅与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成立了名为“官渡区展益社会服务发展中心”的社会组织。11月,政府购买了他们的服务,让他们入驻养老中心。“只有真正去入户,去了解老人的家庭情况,才会感受到他们真实的生活。”
毕昆梅至今记得一位老人,她连睡觉的床都没有,就拿两个板凳,上面铺块板子,再垫一层草,每天就在那草上睡觉。这样的情景,不亲眼看到是很难想象的。村子里各种各样的情况不少,表面看不出来,但深入到每家每户就会发现他们的很多需要。
爱心大食堂是毕昆梅投入最多的一个服务项目。中心改造后,一楼成了食堂,社区的很多老人都会到这里来用餐。每顿饭都有两荤两素一汤,60~79岁的老人一顿6元,80岁以上的老人一顿5元,米饭随便盛。
开设食堂之初,毕昆梅就引入了市场化的运作模式,也就是食堂服务老人的同时,也对外营业,其他人也可以来吃饭,只是收取一定费用,这是中心很大一块收入来源。但这个地方太偏僻,人流量很少,住在周围的人也都更愿意在自己家里吃,所以每月对外的营业额并不多。食堂本身就是偏福利性的,即使经营再难,毕昆梅也不会从老人身上赚钱。之前有位老人靠捡瓶子为生,有一天她攥着几张纸币到食堂来,她说她太饿了,很想吃点饭,但是只有3元钱,6元的饭都买不起,“我不可能不让她吃呀”,毕昆梅说,“这样的老人,也不是一个,我所能做的,也只是让她吃到饭。”
毕昆梅对外营业的计划制定得挺好,但真正操作起来太难,众多复杂的因素都需要考虑。“我现在就靠一些朋友,比如他们在工地的话,我们就给送饭过去;村委会党员开会的时候吃工作餐,我也会给他们送十几份过去……中心依靠这些勉强维持。”
总有希望盘活的
目前官渡区约有40家养老服务中心,活跃的不足1/3,但是在偏远社区存活的也就只有毕昆梅他们这一家了。
“我最开始来到这里时心气很高,希望能把这家中心经营得红红火火。”经营食堂时,毕昆梅想着老人家的牙口不好,所以每天一定会保证有肉末这道菜,做菜也一直保持少油少盐,适应老年人的口味。云南还有个风俗习惯,初十喜欢吃点米糕,所以中心每月都做,很多老人习惯了,每月初十都会过来,聚在一起吃米糕。看到他们过得开心,毕昆梅非常激动,觉得自己做的事真的有一点意义。
但毕昆梅也知道,这里很难经营下去。中心的人手不够,一共就6个人,两位是食堂的师傅,招聘来的,其余几个都是朋友,两位持有社工证,一位持有救护证,但就是这6个人,要面向所有老人提供服务,能力实在有限。“有些事顾不上,物质和精神上的关怀都很难说真正做到,只能是尽力。”

毕昆梅去年开始上成人大专。因为学历太低,她没办法报考社会工作证等专业证件。“我现在白天在中心工作,晚上自学网课,也许顺利的话,明年就能去考一些专业的护理证件,成为符合要求的养老护理员了。”
中心对毕昆梅来说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她一步步地把它建设起来,带到现在这样,毕昆梅说:“我不想放弃,也不可能放弃。”之前在食堂,毕昆梅有一次咳嗽了两声,一位奶奶专门回家给她拿药过来,这让她非常感动,也让她一直坚持着在中心为大家服务。
“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让所有80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免费在食堂用餐,只是现在我还做不到。”毕昆梅还想不出一下子盘活中心的法子,目前就是想开通线上平台,做食堂的外卖服务,赚取一些利润。她因此开始关注各家平台,看大家都经营什么,点单率有多少,看到特别火的店,甚至会点一些来尝尝是什么口味。
“我希望每天中午11:30食堂开门时,会有好多好多老人来吃饭。即便我需要通过其他途径挣钱来补贴,我也希望他们都会来。我想,总会有希望盘活的吧。”
责任编辑:马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