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植物在身边
作者: 屠昱晨《诗经》涉及了先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植物就像是《诗经》的暗线,毫不起眼,却又凝练了祖先对生活和情感最细腻的表达。历经千年,这些植物依旧在燕园的角落,悄悄生长。


荼与荠
邶风·谷风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不远伊迩,薄送我畿(jī)。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在诗经《邶风·谷风》中描述了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妇人形象,根据诗歌的描述,可以得知“我”被丈夫抛弃,此时他与新欢正值新婚,而“我”被赶出家门。其中第二段,先是描述了“我”被赶出家门的情景:“我”行道迟迟,内心还存依恋,而丈夫则“薄送我畿”,完全不留情面。之后诗歌提到了两种野菜“荼”和“荠”,以对比的形式诉说了自己的心情。
“荼”是菊科苦荬菜(Sonchus oleraceus)一类的野菜,据说古人会食用这种植物的根。《尔雅》就有解释“荼,苦菜也”,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吃的东西,我们现在常有荼毒一词,将荼与毒并列,会使人受到伤害。恐怕也只有《诗经》创作的那个物产极度贫乏的时代,人们才会食用荼菜充饥。
而“荠”则不同,一直以来,荠(Capsella bursa-pastoris)都被认为是十分美味的野菜品类,直到今天我们还会食用。从古至今,它一直都是被历朝历代文人重点歌颂的网红野菜,如白居易“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陆游“挑根择叶无虚日,直到开花如雪时”。达官贵人都如此热爱,更不用说平民百姓了。
既然二者味道差距如此之大,“我”又怎会觉得荼其甘如荠呢?正是因为自身的经历太过痛苦,这样的经历对比之下,即使是食荼之苦也显得甜了。寥寥数笔,乐哀相交,更加展现出“我”的失望与痛苦。
苦荬菜与荠菜都是非常常见的野草,在北大的各个草坪都很常见,不过荠菜在春季开花,而苦荬菜则是夏末开花,两者并不会被同时注意到。
楚棘和蔹
唐风·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唐风·葛生》是一首悼亡诗,在诗歌的开头描述了一幅荒野中楚棘相交,葛蔹蒙蔓的凄凉画面。楚和棘是两种小灌木,葛和蔹则是两种蔓生的藤本植物。
说起大名,楚和棘可谓是一点都不陌生。楚即为荆条(Vitex negundo var. heterophylla),就是《将相和》中廉颇负荆请罪时背的植物。但谈到具体的样貌,荆条可能就有些“反常识”了,它不但长得不粗,而且周身十分光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们“脑补”图中的刑具。但实际上,荆条虽然长得温和,却极富韧性,不但可以久打不断,而且打人十分疼,在很久以前就被当作刑具使用。
棘就更加熟悉了,这种植物其实就是酸枣(Ziziphus jujuba var. spinosa),我们现在常吃的枣便是从酸枣选育而来。相较于荆条,棘的枝条可能更符合我们对于刑具的想象。在它的每片叶片下都有一对托叶刺。它的果实与枣很像,只是相对较小,吃起来酸酸的,像是山楂一样。
相较而言,葛和蔹可能更加陌生一些。葛指的是葛(Pueraria lobata),主要长在南方,北大没有,所以这里主要介绍一下蔹。蔹是乌蔹莓(Sonchus oleraceus),是一种常见的藤本,属于葡萄科,因此花序与葡萄有几分相像,果实也像是小版的黑色葡萄。乌蔹莓一个比较独特的特点是具有鸟足状的复叶,由5片组成,排布很像鸟类的脚趾。
在我国郊野,荆条、酸枣是十分常见的灌木,也经常丛生在一起。人们经常将荆棘合称,也暗示了它在野外十分常见。
《唐风·葛生》的作者,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凄凉野外停留?因为这里葬着他爱的人。作者与被悼念者的关系已不可考,但根据比兴的手法推断,两者大概率是夫妻关系,因为在最开始描写葛蒙蔹蔓,暗示了他们间相互依靠相互依恋的关系。诗歌的最后两段显得尤为动人,无论冬夏日夜,“我”都在这里,直到百岁之后,永远地归于此处,陪伴恋人。
现在,荆棘丛生处不再是无人的荒野了,实际上这两种植物都常被种植以用作城市绿化。在未名湖的南岸,种植着很多的荆条和酸枣。而乌蔹莓是一种常见的杂草,在燕南园较多。
樗
小雅·我行其野
我行其野,蔽芾(fèi)其樗(chū)。
婚姻之故,言就尔居。
尔不我畜,复我邦家。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zhú)。
婚姻之故,言就尔宿。
尔不我畜,言归斯复。
我行其野,言采其葍(fú)。
不思旧姻,求尔新特。
成不以富,亦祗(zhī)以异。
诗经中有很多的弃妇诗,除了上文的《邶风·谷风》,还有这首《小雅·我行其野》。诗人在野外行走,突然见到了樗这种植物,便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樗就是臭椿(Ailanthus altissima),也是现在一种非常常见的行道树。这是一棵非常有故事的树,而且在东西方都有恶评。它在东南亚被欧洲的植物学家采集,署名Ailanthus是当地语言天堂的意思,因此臭椿也被称作天堂之树(the tree of heaven)。在18世纪曾广泛作为欧洲的行道树使用,但它生长迅速,而且具有化感作用(生长后阻碍其他植物的生长),因此造成了严重的生态问题,加之开花时很臭,因此很不受人待见。
即使是原产地,我国有史以来的文化语境也从未对它宽容过,有个成语“樗栎庸材”,就直接挑明说臭椿是一种不成材的树木。《逍遥游》中惠子对樗有一段评价,集中总结了古人对它的态度:“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虽然生长迅速,却无法做东西,即使木匠看见了也不会理睬它。
这首诗提到的另外两种植物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蓫是羊蹄(Rumex japonicus),是一种酸模,据说根可以食用,但会拉肚子;葍是打碗花(Calystegia hederacea),有点像牵牛花,在古代时人们会食用它的根,据说是甜的,但有微弱的毒性。它们都和臭椿很像,难堪大用,形如鸡肋。
这也是一种比兴的手法,由这些看起来没用的东西,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就像是樗、蓫、葍一样没用。相较于《邶风·谷风》《我行其野》展现了一个更加独立的女性形象。“尔不我畜,复我邦家”,与其说是作者被丈夫抛弃,更不如说像是作者抛弃了丈夫。通过诗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独立自主,要强飒爽的女性。
在北大的西门和勺园附近能看到很多臭椿。田旋花和酸模也是广泛分布的杂草,在花坛和草坪生长较多,酸模主要集中在燕南园。
苕
小雅·苕之华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zāng)羊坟首,三星在罶(liǔ)。
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之华》,用最美的文字,写了一幅人间炼狱。
前两段描写苕花的样貌,迎风盛放,花黄叶青。而这一幅乐景,反倒引起了作者无限的愁绪。为什么会“心之忧矣,维其伤矣”?答案在第三段揭晓。“牂羊坟首,三星在罶”,牂羊是母羊,一只哺乳的母羊,全身最大的地方是它的头;罶是渔网,将渔网放进水中打鱼,只能见到天上璀璨的星星。这两句极富美感,却暗示了物资的匮乏,羊饿得皮包骨头,水中也没有鱼虾。即使人能互食,也鲜有人可以吃饱,再看盛放的苕花,作者心中只剩下悲凉,“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本首诗中的苕究竟是什么花?朱熹认为是凌霄(Campsis grandiflora),也被称为紫葳,这个名字来源于花朵中红紫色的纹路。凌霄花至少在宋朝开始就被广泛种植作庭院的观赏植物。除了中国的本土凌霄外,美洲还有一种长相相近的厚萼凌霄(Campsis radicans),现在城市内种植的多是两种凌霄的杂交种。
虽然朱熹认为本诗中的花为凌霄花,但遗憾的是,这可能来自误认,许多更早的文献中认为苕并不是凌霄而是鼠尾草(Salvia)。郑玄《毛诗传笺》中有:陵苕之花,紫赤而繁;《尔雅》有解释:苕,陵苕。黄华蔈(biāo),白华茇(bá)。郭璞在《尔雅注》中说:苕,花色异,名亦不同。但全世界的凌霄属植物只有两种,全都是红橙色,不可能有白色、紫色的种类。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则是指名苕为鼠尾草,这就符合了颜色特征。鼠尾草是一大类植物,其中不乏黄色、白色和紫色的种类,符合诗句和文献的描述。
凌霄花在北大校园内被广泛种植,许多建筑的墙壁上都有它们身影。鼠尾草有林荫鼠尾草,现在被作为绿化植物种在花坛中。随时光荏苒,诗中的具体植物已无法辨别,但诗中的美好,诗中的绝望,诗中绝望与美好交织与对比的震撼,依然力透纸背。
芄兰
卫风·芄兰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xī)。
虽则佩觿,能不我知。
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shè)。
虽则佩韘,能不我甲。
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卫风·芄兰》是我在诗经中最喜欢的诗之一,只用短短几句,勾勒出十足的少女感。
在认识芄兰之前,首先介绍诗中出现的两种饰品,觿与韘。觿是一种钩状的饰品,古人的衣服并不像现在一样有很多口袋,携带物品时需要装在一个特定的袋子里,袋子由绳结系住。为了解开这个结,需要一个类似钩子的推子帮忙,觿在最初就起到了这个作用。相较而言,人们对韘可能会更熟悉一些。它其实就是后来的扳指。韘被戴在拇指的底端,在拉弓时固定弓弦和防止其回弹时擦伤手指。觿与韘最开始都是具有实际用途的物品,最后也被作为成人的象征,在男子成人礼时会佩戴以象征成年。
芄兰就是萝藦(Metaplexis japonica),是一种多年生的草质藤本,虽然茎非常细弱,但叶片和果实却很大。了解到这点,我们便能体会到本诗比喻的妙处。萝藦的叶子为卵状心形,就很像韘的形状;果实为锥形,像觿的形状。童子虽然成年,但年纪尚小,一脸稚气,身体也像孩子一样。他佩戴上成人的礼器就好像萝藦瘦弱的茎配上了大大的叶子和果实一样,很不相称,如同偷穿了爸爸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