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花版

作者: 石红许

外公的花版0

一栋泥瓦屋旁铺展开一块不大的晒场,四周林立着高高低低的竹木架子,天朗气清的日子,这里总挂满了青色、花色的布料和衣服,微风吹过,飘飘袅袅,热闹招展,甚或还有点壮观。

屋角蓬勃着一株苦楝树,外公搬只小凳子坐下,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作品”,又从腰间摸出一只用了多年的旱烟筒,那烟杆都磨出了包浆,暗红发亮,一缕烟雾顺着外公划火柴的动作弥散开来,喷着辛劳,吐着舒心,一大家人的生活就靠这染布生意维持,染出了平常日子的温馨、祥和。

这是多年前的一幕场景,常常从脑海跳出来。我的眼前,便幻化出一幅巨大的蓝印花布画面,外公的身影闪现其中旋即又渐渐远去,以致缥缈不见,不禁心生感慨,眼角潮潮的。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外公外婆越过“隆隆炮声”从庐陵来到赣北闯江湖,在老街撑起了一家染布店。新中国成立后,染布店仍然是外公在掌门打理。显然与外公掌握了娴熟精湛的染布技艺有关,一直无人替代,直到外公退休。

染匠是个古老的手工艺职业。自古人们就对色彩充满着喜爱,《诗经》里面也有关于服饰颜色的诗句:“又何予之?玄衮及黼。”服饰是人类走向文明的标志,是贴身行走的美丽。也许这是外公为什么选择又苦又累又脏的染布行当的理由,染出一片美好,染出一份好心情。我总觉得,外公是在布匹上写诗的人,是在布匹上涂抹人生五彩斑斓的抒情者。

外公身材中等,面对高强度的布匹浆染,一招一式似行云流水,想必外公臂力过人,传闻外公年轻时练过武术,两三个人拢不了外公身。在热气腾腾中,我常常看到外公在铁锅前大汗淋漓地搅拌、翻转布料或衣物,却是挥洒自如。

染布的工具不是很多,炉灶、大铁锅、木桶、大陶缸、铲子、木棍、印花雕版(外公称花版),还有长靴、皮手套,以及各种染料等。我不喜欢染布店里浓重的气味,泛着一股刺鼻的腐味,据说作为染料的蓝靛是无毒的,八十多岁的外公用高龄印证了这句话。

读小学时,总有人给我取绰号:染布师傅。当时心里有点气恼,却也觉得不是什么太坏的名字,就由他们叫着,时间一长,叫的人反倒觉得了然无趣。现在想想,染布师傅有什么不好呢?遗憾的是我们后辈中,没有谁承继了外公的手艺,否则也算是一代非遗传承人了。

逢年过节,染布生意特好。外公往往要干到好晚才休息,很多老主顾等着染好的布料去裁剪新衣服,讲信誉的外公从不耽搁别人的事。远远近近的顾客都是慕名抱布而来,外公从不上门揽活、收布。

染布所有环节,下靛应该是个难活,技术含量高,多了少了都会影响布料的美观,还与季节、温度、湿度等有关。当年观看过外公配料,只知道看新鲜看热闹,也没去问外公其所以然。旧衣染色翻新也是蛮考验外公技艺的,而且收费还不能高,大都是舍不得买新衣的客户。

我觉得,其中最神奇的就是,一块白布,被外公反复倒腾,居然成了一块漂漂亮亮的蓝印花布,很受老少奶奶、大小媳妇们青睐。这是怎么完成的?关键就在花版,用书面表达就是“镂空花版印染技术”,打个简单的比方说,类似于在墙上刷标语。不过,真做起来是要费一番功夫的,首先准备特制浆即防染浆(石灰加大豆调制而成),其次将花版铺在布面上,用刮板细心地来回刮平,掀开花版后将布料投入染缸入染,再经过漂洗、晾晒、踩滚等,才能完成一块块精美的蓝印花布。

那个时候,外公是不允许我们随意翻动花版的,说那是吃饭家什儿,精贵得很,弄坏了很难修复。因此,对花版我就有了一丝敬畏。所谓“花版”,就是用硬油纸或者牛皮纸抹桐油制作的,其上刻有花鸟鱼虫等图案,花版上的镂空,就是蓝印花布上的白花。那花版究竟是外公自己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还是花钱请人刻的?多年后一次偶然机会才知道,花版是外公和他弟弟联袂完成的,从设计样稿到操刀雕刻,兄弟俩在一张张油纸上挥洒着才情。

外公,连同外公的花版,都已远去。染匠也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妈妈那里还留存有外公染的蓝印花布制作的包被,盖在身上暖在心里。每每看到蓝印花布,那一幅幅花纹多么像外公慈祥的目光在注视着我。往事历历在目,已经回不去的岁月,透过那简单质朴的图案,去拼接重叠时间深处的记忆。

虽说我们没有传承外公的染布技艺,但是,外公的工匠精神还是让后辈时刻铭记在心,激励着我们在平凡的岗位上坚守一份认真、坚守一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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