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三十四)
作者: 靳国君他写《秋怀》,句句平白如话,生动活泼,意味隽永:
园丁傍架摘黃瓜,村女沿篱采碧花。
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先到野人家。
他写《暮秋》,无历来文人之悲,倒有怡人心怀的情趣:
舍前舍后养鱼塘,溪北溪南打稻场。
喜事一双黄蛱蝶,随人来往弄秋光。
再读他笔下的《牧牛儿》,宛若一幅颇有童趣的牧童晩归图:
溪深不须忧,吴牛自能浮。
童儿踏牛背,安稳如乘舟。
寒雨山陂远,参差烟树睌。
闻笛翁出迎,儿归牛入圈。
他的《村女》小诗,写山村闭塞,天地狭小,村中世代通婚,妇女到老竟不知别村甚样,陆游的同情与怜悯之心触动读者:
白襦女儿系青裙,东家西家世通婚。
采桑饷饭无百步,至老何曾识别村。
陆游的农家诗,除却上述作品,在相当多的作品中,如《悯雨》《书叹》《秋狄歌》《农家叹》等,表达天灾人祸中农民的艰辛,抒写心中悯民之思,激发忠愤,更不曾见于王维、孟浩然的笔下。史载,从1181年到1197年,17年间,会稽和附近几县,曾遭受六次大水灾,平均三年一次。灾民啼饥号寒,贫穷无助。他七十六岁时作《十月二十八日夜风雨大作》,那夜,“风怒欲拔木,雨暴欲掀屋。风声掀海涛,雨点堕车杼”“岂惟涨沟溪,势已卷平陆”。在这场风雨大作中,陆游挂念的是什么呢?他挂念的是穷困的乡邻母子:“南邻更可念,布被冬未赎;明朝甑复空,母子相持哭”。他的悯民诗,是田园诗人从未经历之境,是他们诗作的空白,而这恰是陆游农家诗的独特内容,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陆游写农家生活,也有轻松幽默之作,如《阿姥》写七十岁老婆婆,赶赴社日祭土地神、祈祷丰收的活动前,对镜化妆,东涂西抹总不成。是出嫁时的镜子满是尘埃不好用,还是不会化妆难赶时髦?读来令人哑然失笑 :
城南倒社下湖忙,阿姥龙钟七十强。
犹有尘埃嫁时镜,东涂西抹不成妆。
王维、孟浩然没有与乡民的共同生活经历和近似骨肉的亲情,他们的田园诗,是远离农民生活的咏叹,是士大夫唯美的散淡超然,自是一种风格,自是一流派。陆游的农家诗,则是陆游生活在农民中的独创,明显别于他们的田园诗,不可同日而语。
陆游的农家诗,“信笔自成章”,农家口语入诗,是陆游文学语言风格的独特要素,上述引诗可证。大量经典诗句,诸如“橘包霜后美,豆荚雨中肥。路远应加饭,天寒莫减衣”“隔墙唤邻翁,浊酒聊共酌”等,举不胜举。读陆游的诗,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他惯用白描笔法,点染农村生活的淳朴,描绘乡野之美,清新淳朴,别具魅力。在情境之美中,民风之淳、乡情之深、心境之明,写得简淡清新,绘声绘色,真实、真情、真挚。文笔之自然,数量之多,在中国诗史上,无人出其右。“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农家诗,确是陆游的一大创造,独树一帜,独步千古诗坛。遗憾的是,古来的诗家与评家,受所处时代和生活环境的局限,少有对陆游农家诗整体的思辨与阐释。
湖山来去任自然
陆游乡居,渐入垂老之年,时而有疾,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两三月,遂减劳作。他起居于陋室,徜徉于小园,布衣草履,来往于湖山。“射虎南山无复梦,雨蓑烟艇伴渔翁。”
他历经沧桑,彻悟晚年之境,安贫乐道,亲近自然,超然物外,恬淡而自然,心闲而自适,每日吟哦,抒写襟怀,“长堤逐萤火”“荒沼问蛙声”:
“红藤拄杖扶衰病,村北村南破夜行。
闲绕长堤逐萤火,戏临荒沼问蛙声。
……”
一入黄梅时节,云一阵,雨一阵,无事者避之不出,陆游却常撑伞走小巷,行吟水畔。一日,弯月在天,他在池水边,看绿枝雨滴,菱叶满塘,趟青草夜露,听远近蛙声咯咯,吟诵后生赵师秀的名句:“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客问曰:“何来雅兴?”
他说:“湖山今入手,风月始关身。”有时他一人“飘然来往淡烟中”,有时和村老、僧人结伴出行,整日流连山水,踏月歌回,“送尽夕阳山更好,与君踏月浩歌回。” 他家买了小舟之后,出行方便,兴未尽,则在舟上饮酒赏月,天明方归。陆游感喟:“江天缺月西南落,村路寒鸡一再鸣。自笑此身羁旅惯,野桥孤店每关情。”
他和乡邻、村民浑然一体,待他如亲人。人们见他,“父老舍杖迎,衣冠颇严恭,语我相识久,幸未弃老农。” 总要请他家中坐:“ 野人知我出门稀,男辍锄耰女下机,掘得茨菇炊正熟,一杯苦劝护寒归。” 有的 “取酒匆匆劝小留”“门前唤担买梨头”,有的“留鱼供晚酌”“送米续朝餐”。
几年后, 他又一次远行,看到主人孙儿正牧放鸡豚,说起那年来,小孙不满一岁,还在襁褓中,宾主追忆时光,尽欢:
闲行偶复到山村,父老遮留共一樽。
曩时见公孙未睟,如今已解牧鸡豚。
他七十五岁后,在《居室记》中写出了他的生活态度: ……朝晡食饮,丰约惟其力,少饱则止,不必尽器。休息,取调节气血,不必成寐。读书,取畅适性灵,不必终卷。衣加损,视气候,或一日屡变。行不过数十步,意倦则止……间与人论说古事,或共杯酒,倦则亟舍而起……舍后及旁,皆有隙地,莳花百余本,当敷荣时,或至其下,徜徉坐起,亦或零落已尽,终不一往。有疾,亦不汲汲近药石,久多自平……
《居室记》表明,陆游进入晚境,闲身空老,性情随缘,生活随时,兴趣由心。这时期,他描写日常生活、咏叹自我的诗作,数量多,内容丰富。他每日所见所闻、所忆所梦、所想所感、所思所愿,辄入诗,如:《幽居》《铭座》《寓叹》《村舍》《食晚》《纵笔》《自咏》《遣兴》《忆昔》,《读史》《读书》《书感》《书怀》,《闲游》《远游》《山行》《野性》《即事》《喜雨》《时雨》《梅花》,《春晓》《春日》《春雨》《初夏》《夏日》《夏夜》《秋雨》《秋晚》《秋夜》《秋怀》《秋思》《秋兴》《冬夜》,《枕上》《记梦》《晨起》《对酒》《病中》《病起》,《杂题》《杂兴》《杂感》《忆友人》《题斋壁》等,又如长题《丁巳正月二日鸡初鸣梦至一山寺名凤山其尤胜处曰咮轩余为赋诗既觉不遗一字》等,长题短句不胜枚举。
细读这些诗作,是在家境、老境、心境、梦境中展开。诗中的“四境”,勾画出了他的生存状态,抒发了他的情怀,展开了丰富的感情世界,尽现了他的生活态度。
就他自身来讲,他积极入世,从不赞同出世、隐居,对隐居的古人严光、巢父、许由,他视为歧路人,他写道:“志士山栖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先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他衰年归乡,“亲朋半作荒郊冢,欲话初心泪满衣”。他这时期的诗作,有多首写到“初心”,喟叹 “有负初心”。
他不忘初心,豁达面对致仕后的生活,他在《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其一,抒写安然的心境: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他的《自述》,短短八句,写了家境、老境、心境,是老怀自解:
二亩新蔬圃,三间旧草堂。
病除身小健,秋尽夜微凉。
薄酒时醒醉,残书半在亡。
老怀常自笑,无事忽悲伤。
他写《幽居述事四首其一》,遥寄后人,自信“后有高人识此心”:
曾会兰亭醉堕簪,后身依旧住山阴。
琴传数世漆纹断,鹤养多年丹顶深。
涤砚滩头无渍墨,吹箫月下有遗音。
小诗戏述幽居事,后有高人识此心。
他这时期抒写“四境”的诗词,时有自戏、自嘲、自谑、自慰、自乐。他的“五自”,用诙谐幽默的笔墨,排解遗憾与无奈,化解孤独与愁苦,理解病衰与贫困,抒发豁达、乐观的情怀。且读他的《白首》,是随遇而安的自慰:
白首称祠吏,清时作幸民。
招呼林下客,游戏梦中身。
山路乌骡稳,烟波画楫新。
村村有花柳,无事即寻春。
再悟他的《东篱杂题》,是老境的自谑:
南陌归虽人,东篱兴又新。
无求觉身贵,好俭失家贫。
引水常终日,栽花又过春。
桃源不须觅,已是葛天民。
他写的《夏日》,是家居清闲的自乐:
山下柴荆昼不开,苔生古井暗楸槐。
新诗哦罢闲无事,移取藤床睡去来。
续读他的《野兴》,是自嘲无奈:
老去痴顽百不能,非醒非醉日腾腾。
敲门惟有征租吏,好事原无送米僧。
他的《杂感》,是心境的自慰:
天际晴云舒复卷,庭中风絮去还来。
人生自在常如此,何事能妨笑口开?
在《自适》一诗中,他写道:“今岁虽中熟,吾徒亦小康”,是年成好的自慰,亦是自乐。
还有《自喜》等诗,表达的是自得其乐:
半生羁宦走人间,醉里心宽梦里闲。
自喜如今无一事,读书才倦即游山。
抒写自我,自咏自叹,历来是古代诗人诗歌创作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写得数量如此之多,热爱生活,眷顾乡土,旷达乐观,乐其所乐,丰富多彩,且又诗趣盎然,陆游是第一人。
“八十老翁顽似铁”
陆游老年乡居,湖山来去任自由,全不以朝廷命官自居,不以诗文自傲,与乡民融为一体,写农家,写自我,言行与精神超凡,源于他的胸怀、气度和志节。
他经千锤百炼,深知自我,他说 “此身恰似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面对民间烟火,他清醒地自嘲 “应不是、封侯相” 。过往的荣耀、赞美,乃至于遭受的打击、讥讽、冷落,都已成为远去云烟。
乡居生活也并非平静无波,人言人殊,亦有讥谤和闲言碎语,他的态度却是置之度外,“纷纷谤誉何劳问”“琐琐井蛙何足计,一篇秋水笑蒙庄”。他在《一落索》中写道:
识破浮生虚妄。从人讥谤。
此身恰似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
且喜归来无恙。一壶春酿。
雨蓑烟笠傍渔矶,应不是、封侯相。
精神在世外,身在烟火中。这时他虽然体弱多病,仍以躬身农事为乐,凡夫俗子绝不可及。逢秋,他必去采菱。
菱角,生于池沼水畔,美食,嫩可生吃,老可煮食,亦是良药,治多病,为乡邻治病,不可或缺。七十六岁时,一秋日,他划船去采菱,眼见绿叶满塘,覆盖水面,拨开菱叶,藤蔓间菱角浮动,上上下下,采不胜采。近晚,突遇风雨,三更方得归来,他在《夜归》中写道:
今年寒到江乡早,未及中秋见雁飞。
八十老翁顽似铁,三更风雨采菱归。
八旬老翁,冒寒江上,三更采菱,风雨夜归,凄苦若何,细思这等情景,是何等胸怀、气度!
他一生苦读,深得儒家思想精髓。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四次起落,扩展了胸怀,造就了气度。他俯仰人生,既没有堕入虚无,更没有躲进自我,晚年身老多病,心却在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