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被无条件爱过的人,不能欠人一点点

作者: 闫红

没有被无条件爱过的人,不能欠人一点点0

《小脚与西服》里写,张幼仪和徐志摩离婚很久后,有男人向她求婚,她的反应是:“我能帮他做什么呢?能不能帮他成功?”好像如果她不能做到的话,她就不配被爱。

从小就没有得到过无条件的爱的人,不能欠人一点点。接受别人的施与总会觉得何德何能,恨不得当场两清。想起张爱玲也是这样,虽然她自负天才,但日常中配得感并不高。看她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两段恋情,她都非常被动,第二段尤其是,动不动就说自己“残花败柳”,对于两个人的未来,不敢多问一句。

她也不能欠人钱。做她的债主,好的一方面是她一定会还你钱,坏的一方面是她还你之前,你的呼吸,她都觉得是在催债。

宋淇、邝文美夫妇是张爱玲最亲密的朋友,友谊绵延四十余年,他们帮张爱玲接剧本谈合同看新作,往来书信几大本,张爱玲则将遗产留给了他们。

纵是这样的友谊,也曾差点翻了船。1962年元宵节前夜,身在香港的张爱玲写信给赖雅说:“他们(宋家)不再是我的朋友。”何以弄到这个地步?张爱玲之前的信里也有写:“宋家贷款是痛苦的安排,破坏了他们与我多年的交情。”

1955年,张爱玲去美国前跟电懋公司借了一笔钱,宋淇是保人。1960年2月8日,张爱玲写信给邝文美:

“收到你一月底的信,知道再耽搁下去会使你们误会我是不是不高兴写。其实我上封信里说的都是实话,欠公司的钱与欠私人的一样,怎么能惫赖。我后来再回想离港前的情形,已经完全记得清清楚楚,预支全部剧本费,本来为了救急,谁知窘状会拖到五年之久。目前虽然不等钱用,钱多点总心松一点。如果能再多欠一年,那我对公司非常感激,因为我仍旧迷信明年运气会好些。这是根据十三年前算的命。”

给张爱玲的信里写了什么,是不是传达出代公司向张爱玲催债的意思。张爱玲说“后来再回想……”“已经完全记得清清楚楚”,是不是一度记忆模糊?而她托邝文美向公司致意,请求再宽限一年,想来也是艰于启齿。

一年之后这笔钱并没还上,1961年2月21日,张爱玲写信给宋淇夫妇,说:“我这朋友极少的人,在我这方面是不拿你们只当朋友看待的。虽然因为欠着由你们经手的一笔钱,有点觉得亏心,我总认为是暂时的事。”——在她看来,爱一个人爱到跟他拿零花钱的程度,是非常严苛的检验。同样,若无其事地欠着朋友的钱,也是对这友谊的检验。信里她的意思似乎是宋氏夫妇在她眼里不是普通朋友,已经通过这检验,但她还是“有点觉得亏心”。

张爱玲生平最怕的,就是欠人钱。《小团圆》里,情人给女主一笔钱,明明白白地讲:“经济上我保护你好吗?”虽然数额不是“520”或者“1314”,但很显然,是不用还的生活费。

可她做不到不还,尤其在他失势之后,她总觉得他句句话都在暗示自己还钱。他明明骂同事“良心坏,写东西也会变坏的”,“九莉知道是说她一毛不拔”。

两者之间好像没有这么强的关联吧?

她对这笔债务太耿耿于怀了,不管什么事,她都能曲曲折折想到“还钱”上来。但她心如铁石地想:“吓不倒我。”

她铁了心不还钱,不是她贪婪,而是在她的债主排行榜上,情人名列第二,第一位是她妈。

当年九莉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投奔她妈,花了她妈不少钱,读书,看病,听上去都是当妈的义务,但她妈并不这么看。她妈是个界限感很强的人,人生计划里原本没有养育她这件事,九莉投奔过来是突发事件,母亲觉得女儿害自己破费了。

这个叙述有现实基础,张爱玲《私语》写:“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

九莉把金子还给母亲时,母亲哭了,当年抱怨归抱怨,并没有指望她还。但九莉轻松了,她不想做那个一直被审视被怀疑是不是“值得”的人。

情人的钱,后来当然也是还了。但欠电懋的这笔钱有点难办,张爱玲原本寄希望于给电懋写《红楼梦》剧本挣点钱,但电懋担心邵氏抢拍《红楼梦》,拿到张爱玲写的剧本后迟迟没做决定。宋淇权力有限,夹在张爱玲和公司之间,有点难做人。他不是长袖善舞之人,表情就有点严肃,敏感的张爱玲解读为“每天都有生气的反应”,联系到那笔债务上去。

这种无言的对峙,一直延续到张爱玲离开香港时,不过张爱玲在香港的最后十来天是住在宋淇家的。张爱玲跟赖雅说:“他们不相信我的剧本,我不相信他们付费,拒绝多花钱住旅馆。一团糟,却为此生最不愉快五个月的适当结局。”

宋淇之子宋以朗回忆:“我需要让出睡房给她住,我住客厅喂蚊子。她给我的印象很简单,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深度近视却不戴眼镜,看东西需要俯前,喜欢吃隔夜面包。另外整天躲在房间写作,偶尔出来一起吃饭,与小孩无甚交流。”

就是互相躲着呗。另外,连人家小孩都不愿敷衍,这是真的不想好了。

这笔钱后来什么时候还上的不得而知,但张爱玲回到美国后,和宋家的友谊渐渐还是恢复了。应该是因为宋氏夫妇一如既往地赤诚待她,继续帮她接洽各种业务。

1962年底,宋淇离开电懋,张爱玲的同学翁美丽的丈夫正好也在电懋,张爱玲开始跟他合作,这件事让宋淇不太高兴,但待她之诚未有改变。1965年,宋淇热诚地将张爱玲推荐给出版商平鑫涛,解决了张爱玲后半生的经济问题。

1966年,张爱玲委托夏志清帮她谈电影版权,说:“这件事不能找宋淇,他为了从前我写剧本的事夹在中间受委屈。”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张爱玲处理人际关系,惯于决绝,对母亲,对弟弟,对炎樱,皆是如此。她小说里的人,像《半生缘》里的世钧和曼桢,《多少恨》里的虞家茵,《金锁记》里的长安,也是稍有嫌隙就想着撤退。

她和宋氏夫妇的关系是难得的例外。因宋淇和邝文美无条件地对她好。张爱玲在他们这里,得到了在亲人和情人那里没有得到的爱和信任,让她放松下来。在处理这一段关系时,她变得有弹性了,可以承载不完美的那部分。那一番波折,宛如淬火,让他们彼此知道了对方的底线,从此莫逆于心。

谁说朋友间不能借钱?借钱,不但是考验,还是修行呢。

1985年,宋淇长期收不到张爱玲的信,有点着急,托在美国的水晶打听,为了说明情况,将他和张爱玲的通信附上。哪想水晶没去找张爱玲,而是写了一篇《张爱玲病了》,赫然引用了宋张两人通信原文。宋淇大为震惊,和邝文美各写了长信,百口莫辩地解释、道歉。

这次张爱玲回信了,说:“有一天在夕照街头走着,想到Stephen(宋淇)也说不定此刻已经不在人间了,非常震动悲哀。我说过每逢遇到才德风韵俱全的女人总立刻拿她跟Mae(邝文美)比,之后,更感叹世界上只有一个Mae。其实Stephen也一样独一无二,是古今少有的奇才兼完人与多方面的Renaissance man(文艺复兴时代的博雅之士)。”

她没有提水晶,但已经回答了宋氏夫妇的担忧,这回答就是宝玉说给黛玉听的那三个字:“你放心。”

人世无常,像你们这样的人再难觅,任何事和你们一比,都无足重轻了吧。

(羽惊林摘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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