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读书小故事

作者: 路转红

一个普通人的读书小故事0

父亲是爱读书的,从前家里的炕头上、枕头底下、茶几座、电视柜上都扔着父亲的书。印象中他每日从工地上回来,首先要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有,如果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父亲就会大声斥责:“你一天是干什么的!”那时候我上小学,不知怎么的作业经常写到半夜,母亲和哥哥姐姐早就入睡,可是父亲总陪着我。冬夜里,火炉的炭发出吱吱声响,我们父女俩围着吃饭用的红方桌,一人占据一个角落努力,我在努力写作业,父亲在努力读书,那个安静、踏实且温馨的画面现在只能出现在我的梦中。父亲经常翻阅的是《故事会》之类的通俗读物,偶尔会看带点难度的《隋唐演义》或《三国演义》。

有一日,我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上),读过前言以后我被深深吸引。白天,父亲去工地上工的时候,我就把这本书偷出来翻阅,傍晚再放回原处。一连十几天,终于读到了第四十八回“魔弄寒风飘大雪,僧思拜佛履层冰”。然而这回说到一半竟然没了,最后一句话是“且听下回分解”,原来此书还有一半在(下)里边。后边怎么回事,我焦躁得几乎要疯狂,晚上写作业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孙悟空调侃猪八戒的俗词俚语,还有五光十色的神魔画面。父亲看我心不在焉,便再三询问,我鼓足勇气告诉他读《西游记》的事,央求父亲能不能给我找一本(下)。“这本书是同你余家爸借的,他就这一本,我们庄稼人哪有这,除非就是买了。”父亲不愿意买给我,说太贵,但是给我支了一招:“哈,你就去新华书店吧,那儿书多,又是公家的地盘,没人赶你走,周末去看看吧。”

有办法了,我登时高兴起来,到了星期六,就踩着新华书店开门的时间跑了去。果然,在那儿找到了《西游记》(下),我抱着书,站在书柜跟前拼命读起来。几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午饭时间,我不情愿离开。由于一直站着,我腰酸背痛,饿着肚子,可是思维被书里精彩的故事吸引,就那么忍着、坚持着,直到营业员喊下班,这才放下书离开。从那以后我便是新华书店的常客了,每逢周末,我盘算好开门和关门的时间,拿上一壶水,带点吃的,一进去就是一整天。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我在新华书店看完了许多好书,历史、文学、诗歌、艺术等,看得很杂,凭着直觉乱看,有的书看到一半被人家买走了,我就日思夜想,心心念念不止,无数次我多想有钱能够拥有那些书籍,渴望它们都是属于我的。书店里边的营业员早已认识我,她们对我十分包容,总是说:“你看吧,不要撕坏就行。”母亲对我的这种做法十分不满,因为一放假她就找不到我,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整日泡在新华书店连饭也不吃,她大声斥责但却拿我毫无办法。

新华书店是我读书的好地方,另一个便是我家放柴草的棚子。在农村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堆积柴草、杂物的棚子,我家房背后就有这样一个。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去其他乡镇收破烂,无意中收了几本好书,有《官场现形记》《约翰·克里斯多夫》《复活》《雪国》《爱的教育》《苦儿流浪记》《呼啸山庄》、“三言二拍”等,都是别人家当作废品卖掉的,父亲给我拾掇了来,说他不懂这些书是干什么的,叫我自己拣好的看。天呐!我从来没有独自占有过这么多的书。我如获至宝,将它们全部搬到柴草棚子里,用麦秆给我铺了一张床,用纤维袋子给我做了一个枕头。我躺在松软的麦秆草堆上,将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拿着书开始享受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柴草棚子把我与家庭生活分别开来,无人知道我在哪里,无人打搅,四周安静得可怕,我呆在里边读书,如痴如醉。一会儿为埃塞俄比亚的卖艺美女艾斯梅拉达伤感,一会儿痛恨负心汉聂赫留朵夫,一会儿遨游在老残的幻象世界,一会儿又被各种人情冷暖拉回现实。我在柴草棚子里与各种各样的魂灵对话、高谈阔论,于静谧和孤独中,我逐渐地找回了自己的魂灵,那时候饱经磨难和风霜的魂灵。在我的基地看书的时候,母亲经常寻不到我,我无数次听到她站在巷道口喊我回家吃饭或者干什么农活的声音,她一遍一遍地喊,嗓子都哑了,可我就是不吭声。少年时期总是很躲避来自父母的约束,现在想起来总感觉对不住母亲。

一天,下着雨,我躲在我的领地读《三国演义》,看到三顾频烦天下计的时候,母亲出现了,她瞪着我:“你居然在这儿!”我看着她嘿嘿地笑,心想诸葛亮等来了刘备,我等来的是母亲。我脑子里全是书中人物和情节,全然不顾母亲的说教。她拿我没办法,于是转身离开,说:“你真是怪,躲在这个鬼地方看书!”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说的鬼地方,也确实是“古怪”。那个柴草棚子在阴面终日见不到阳光,湿冷不说,墙壁上布满了蜘蛛网,老鼠也在那里打了不知多少个洞,房檐上是鸟的家,柴草当中经常钻出来屎壳郎和剪刀虫,而我钻在麦秆里,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满身灰尘。绕是这样,那个鬼地方成了我记忆中最好的书房。

十八岁离开我的私人书房上大学,参观了学校的图书馆以后便经常为了自由阅读而逃课。思修逃了,史纲逃了,马原毛概全逃了。别人都是逃去外边吹风,我是大多数时候逃到图书馆看我喜欢的书籍。什么史学、美学、哲学、社会学,对什么感兴趣就看什么,往往看得昏天黑地,有时候竟连专业课也耽误了。大一第一学期有一门现代汉语的专业课,因我不喜欢那些枯燥的语言学理论,也不喜欢任课老师的讲课风格,于是我经常逃了跑去图书馆看小说,结果可想而知。如今,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都感觉不可思议,时光是不可思议的快,读书是不可思议的美好。尤其是下雨天,我总能想起父亲躺在沙发上或坐在吃饭的红方桌前阅读《故事会》的安逸模样;想起从新华书店回家时雨水湿润眼眶的舒适感;想起躺在柴草棚子里看书,听着雨水打在屋顶砖瓦上的叮叮声,内心无比踏实的感觉,想起很多。父亲他们那时候认准“读书改变命运”这句话,父亲总是遗憾自己没有读书的环境,他们那时候多半是劳动。父亲把希望寄托于我,固执地将书本、分数与光明前途相连。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到我这一代,读书其实变得更加纯粹了。因为当今社会不似从前,读书和荣华富贵不能直接挂钩,读书不能直接变现或者改变阶级,倘若有,也是幸运之神的关照。所以读书就成了没有多少现实利益和价值的活动。这时候,倘若有人废寝忘食地读书,那么多半是缘于真正的喜爱,缘于兴趣,缘于内心的呼唤。我不能标榜自己的读书是非功利的,但从我儿时完整地阅读了人生中第一本不是课本的书籍伊始,我就是随着心走的。我和自己的心交谈,我遵从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遵从发自肺腑的祈盼:感谢上苍,让我有机会读书识字,让我在人形错杂、悲喜交集、冷暖交织的人间找到一方真正属于自己的净土——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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