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坡的灵魂

作者: 傅菲

荒坡的灵魂0

在初春的山冈,每一种植物犹如初洗,等待抽芽发叶,开花散枝;每一种鸟,等待孵卵育雏,发声振羽。即使是老乌桕树,树瘿如水桶,每一根树枝看似枯得干硬发黑,树皮皲裂,蚂蚁在皮缝里筑巢,灰树鹊搭建在树梢高处的鸟窝晃晃欲坠,只待春风一场,哪怕是冷飕飕的,乌桕树很快会变得枝叶婆娑。灰树鹊在树丫,“呿呿,呿呿”,叫得动情、婉转、急切,即将成为伴侣的另一只,从另一棵树飞来,它们在山冈四周,低低地飞,抖着白斑片片的黑长尾,成双成对去衔细枝筑新巢。大地之上,多鸳侣。

荒坡作为山冈的南坡,在惊蛰之时,给人迷失之感。山冈形状如抱窝的母鸡,满山油茶树,四季墨绿。在三十年前,这里松树如盖,远远可见。冈顶有一棵巨松,冠盖如席,似托起云层,又似盖住了整个山冈。从远处眺望,巨松巍峨,像手擎起绿色火炬、穿着墨绿大氅的自然之神。假如巨松的火炬可以点燃,那么巨松必将成为灯塔,照耀着盆地中行走的人。四月,可去山冈捡拾蘑菇。松林里,草和矮灌木极少,地上是褐黄的松毛。松毛表层干燥,下层潮湿,人走在上面,松毛啪啪啪脆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松软的脚感,在其他的林子里,难有体验。我们背一个扁篓采蘑菇。林子阴阴,阳光温软,铺在松冠,很稀少的阳光落在地上。野坟上,金樱子花惨白,花瓣如锡箔。蘑菇是松菇,长在松树腰部以下的树身上。蘑菇一朵一朵,如童话中的小圆伞。松林在一九八二年冬,被砍了,野生的油茶树长了起来,成了油茶山。南坡却一直空着,被人垦出了菜地。在十五年前,菜地也荒芜了,长出了芭茅、杂树和藤萝。南坡成了荒坡。

荒坡无人踏足,被人遗忘,它属于另外一个陌生世界。要去荒坡的人,要么是捕鸟人,要么是野踏的人。唯一例外的是,在清明日,有人挑一担簸箕,扛一把锄头,绑一把柴刀,给荒坡上的坟割割坟头草,堆两担泥,插一杆纸幡。我可能是唯一会经常去荒坡的人,四季去,年年去。

山边原先有一栋泥瓦房,泥墙木结构。在二十年前,因为白蚁蛀空了木柱,人不敢居住了,搬到了人烟稠密的村子里。泥瓦房便一直空着。泥墙是黄泥夯的,结实坚硬,锄头挖墙如挖石灰石,锄嘴硬生生折断。南方潮湿,山中草木兴盛,湿气尤为重,木结构屋舍易滋生白蚁。白蚁蛀木心,无声无息,繁殖力强盛。住在屋子里的人,发现不了白蚁。白蚁如肉眼发现不了的阴魂。白蚁挖地下长长的隧道,沿着木柱挖,四通八达。等人发现柱石下,每天落下麦麸一样的木齑粉,柱子已经完全内空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白蚁把木质粉,一粒一粒地蚕食,储藏在针孔大的肠胃,日夜不歇。把柱子的硬地挖开,白蚁一团团,蚁窠比箩筐大。白蚁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在每一根木柱里。

遗弃屋舍,是被迫的选择。白蚁、蜘蛛、壁虎、老鼠,成了屋子的主人。屋变得阴沉,似乎只适合它们居住。屋空了一年,厅堂里到处是老鼠洞,夯实的泥地完全松软。乌梢蛇从瓦缝顺着柱子溜下去,盘在柱石上。废弃的屋舍,成了乌梢蛇的宫廷,它成为这里最高的帝王,随时享用美餐。老鼠沦为地狱里待宰的死刑犯,被阴冷的恐怖气息笼罩,连吱声的勇气也没有。屋子里唯一的声音,是死亡前的沉默。沉默的力量,就是压制一切声音——谁发声,谁死亡。老鼠成了果腹之物,是一种必然。

当然,最热烈的,是春季的雨声。雨水在五月,密集到来。瓦破碎,雨落进了屋子里,木柱开始腐烂,柱脚长了青苔。墙体因为雨水泡得太透了,太阳暴晒之后,慢慢开裂。蛛丝网一样的缝隙布满了墙面,逐年逐月,缝隙被绷得更大,墙开始松垮。被风送来的芒籽,落在墙缝里,发芽生根,要不了三年,长出一蓬蓬。野草以顽强的生命力,占领了泥墙。墙根下,苔藓和石络以雨水密布的水线,葱葱郁郁。在某一个暴雨之夜,屋舍倒塌了。雨声过烈,屋子倒塌的声音被掩盖了。野草、藤萝、灌木,毫不客气地占领了颓圮——有泥土的地方,便是它们的久盛之地。当我们发现灌木在春日开出白花,才意识到,屋子已倒塌十余年,不免生出感慨:我们也该老了。

而白蚁早已被植物的根系所消化,成了树汁草汁的一部分。一间大屋,被白蚁和雨水所肢解,木柱经过白蚁,又还原回泥。白蚁的一生,活在黑暗之中,却长得白白胖胖,令我匪夷所思。它蛀木头蛀石灰蛀水泥,却蛀不了细细的根须。于根须而言,白蚁和牛粪羊粪鸡粪鸭粪差不多,随泥气被吸收。白蚁的集体消亡,让人生出怜悯之心:每一种生物的死亡,都是无辜的。

颓圮只剩下瓦砾和石砌的墙根。荒坡似乎也因此更为丰富。南边墙根下,长出了一棵紫李树。在春分前后,紫李树开满了花,白白的映照了荒野。我问原屋主:这棵紫李树种了几年了?他怔怔地望着我说:搬家之后,从没上山,哪会种紫李树。紫李树约有二十公分树径,约十余米高,树皮黝黑。北边墙根长了一棵柚子树。柚子树蓬勃葱郁,肥叶厚厚,柚子却从无人采摘。二〇一八年暮秋,我看到满树的柚子,滚圆,金黄。我摘了一个,掰开吃,苦得牙齿生疼发酸。怎么有这么苦的水果呢?平生仅见,苦如黄连。鸟在树上戏嬉,却不吃。浆果,是鸟的挚爱。鸟也不吃的浆果,是糖分极低或没有糖分的浆果。但也有人摘它——感冒咳嗽半个月了,吃药打针无济于事,把苦柚炖冰糖,喝两次,便什么事也没有了。苦是一味不可代替的药。

长得最盛,旺(方言,旺即繁殖)得最快,是毛竹。蒜叔是一个喜欢种树的人,他在自己垦出的菜地,种了一对毛竹,过了十余年,竹子成林。竹林约有十几亩地,是山斑鸠的夜栖之所。野坟地和陡坡上,毛竹长得密匝匝,我想找个站的地方,都很难。我并不知道,竹林里有山斑鸠。有一次,我问山下养蜂人,竹林有野鸡(环颈雉)吗?养蜂人说,野鸡没有,咕雕(即斑鸠)很多。斑鸠在日落后归巢。

在盆地,斑鸠和麻雀、苇莺一样,是十分常见的鸟。斑鸠性温和,与人为邻,常筑巢在农家窗台、房屋高处外墙洞,也在无人居住的顶楼空房间(没有窗门)等处,营建爱舍,育雏之后,弃巢而去。可我从没看过斑鸠是怎样夜宿的。当晚,我便打个强手电,去竹林,看斑鸠睡觉。

竹丫上,斑鸠站着,爪握着丫,脑袋斜着,耷拉在翅膀和颈脖子之间,闭着眼,偶尔翻一下眼皮。这是山斑鸠睡觉的姿势。它是无巢的、站着睡觉的鸟。我看到的竹子,都有山斑鸠睡觉,有的一只,有的三只,最多的有五只。用强手电照它,它不动,眼睛看着灯光。它的眼睛琥珀一样迷人。用养蜂人的话说:竹林的咕雕,多得不得了。斑鸠比鹡鸰、白鹭、喜鹊、白头鹎醒得早,但比布谷醒得晚。通常是这样,天刚亮出白光,布谷便叫了,声穿四方,“咕——咕——咕——咕——”天麻麻亮,山斑鸠开始“咕噜噜”叫。这时,我的窗外石榴树上,麻雀嘁嘁地闹人。

竹林再往上走,是一片芭茅地。芭茅在三月开始发新叶,从根部,一节节往上发,到了十一月,又一节节往下枯萎。一棵香樟树兀立在芭茅地中间,树并不高大,却枝叶浓密。两座野坟半塌,中间凹陷。每次走到这里,我心里有些紧张。我不是害怕坟中冒出野鬼,而是怕蛇。在坟头,我见过一次蛇。两条五步蛇在凹陷下去的坟头,盘绕在一起。六月,正是蛇繁殖的季节。蛇有刀柄粗,纠缠着,三角形的头昂起来,鬼魅十足。一条蛇是金色斑纹,另一条则全身鎏黑。金色斑纹的五步蛇生活在阳山,鎏黑的五步蛇生活在阴山。这是捕蛇人老五告诉我的。

老五很神秘地对我说:“五步蛇生活在各自的领地,只有繁殖的时候,才会走到临时配偶的领地。”他捉蛇,用一根竹梢,圈一根小藤,把蛇箍在藤圈里,吊起来,悬空甩几下,蛇便安静了。但我还是喜欢去芭茅地,尤其在深秋之后,芭茅低矮下去,荒坡草地平坦,草径落了一粒粒圆形灰黑色的动物体物。野山兔在无草的地方,排泄体物,体物山毛楂一般大。

走在草径上,经常可以看到野山兔,缩着身子,在草丛里窣窣地吃东西。它皱着扁塌又饱满的嘴部,扇着耳朵,黄色体毛和枯草色差不多,似乎它生活的世界是一个世外桃源。在陡坡,也常见有菜碗大的洞穴,洞外堆着细腻的黄土,洞口圆,洞内乌黑。这是鼠狼的穴居之处。鼠狼是猎杀鸟、山兔、山鼠的一级杀手。它蛰伏在草丛里,突然袭击,把猎物扑在爪下,利牙撕裂鸟的翅膀,或紧紧咬住老鼠的头部,拖入洞穴,大快朵颐。

山冈与山冈之间,有一个锅底状的小山坳,被人种植了常山橘子,约十余亩。橘子种植也有二十余年,但近年无人摘橘。种橘人得了重病,已无力上山。橘子秋熟,这里成了鸟世界。橘子糖分丰沛,果糖香味和橘皮脂香,格外芬芳。橘子烂在树上,或者落在地上,外溢的汁液吸引了乌黑黑的蚁群。蚁是大头黑蚂蚁,翘着铁钳一样的螯口,撕开肉囊,割下囊肉,排着队拖着走。山雀站在橘丫上,很细致很有耐性地吃蚂蚁,顺口啄下橘子肉。这里云集了长卷尾、白鹡鸰、山斑鸠、灵雀、树莺、灰头低地鵐、林鹨。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看得到云雀,停下来,落在肃黄色的地上,不知疲倦地觅食。它清脆、溜滑、带有草露的叫声回荡在山间,“滴铃铃滴啾啾”鸣叫。那是不可或缺又难以常有的天籁之声。

两棵老油茶树紧挨着香樟树。老油茶树约五米高,冠盖却可占地半亩。这两棵老树,树龄均已超百年。油茶籽却小如龙眼,剥出的油籽乌黑发亮,油香四溢。这是最好的油茶籽,别名金珠子。霜降之后,白花压满了油绿绿的枝头,如雪铺盖。尚未被霜打死的马蜂,扑闪着薄膜一样的翅膀,“嗡嗡嗡”,停在其中一朵花上,吸着吸着,浑身裹满了花粉和糖浆。有的马蜂裹在糖浆里,再也脱不了身。死在花粉蜜的马蜂,是枉死的,也死得最幸福。

其中一棵老油茶树,挂着一个酒坛大的蚁巢。蚁巢,我们叫蚂蚁窝。蚁是大头蚁,黑如柏油,行脚很快,蚁队可长达百米,吃蜻蜓、蚱蜢、蚯蚓,也吃死蛇、死兔、死獾、死鸟。它还会主动捕食壁虎、蜥蜴等活体爬行动物——大头蚁会分泌一种酸性物质,具有麻醉作用——一堆大头蚂蚁叮在活体爬行动物身上,一粒肉一粒肉吞噬、搬运,直至完全分解。乡间俚语说,蚂蚁咬不死人,却可叮死人,说的就是大头蚂蚁。

荒坡只有五十余亩山地,但的确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我很多次看见草鸮从荒坡飞出来,在晚边的时候,“滴哩哩哩”叫着,从泡桐树飞向田畈。草鸮是肉食动物,也叫猴面鹰。它深夜也叫。我找过草鸮巢穴,找了几次,也没找到。这一带,因为鲜有人来,植物按照自然的意愿,自然地繁殖、生长。植物的样子,也是原始的样子。它们的弯曲、抽直、粗细,也都由着土质、风雨、阳光来决定。它们至美,无论是抽芽、长枝,还是枯萎、凋谢。它们每一个阶段都很美,按照生命的样子美。动物与植物相伴相生。世界没有永恒的东西,除了水车一样转动的季节。我们所见到的,最值得珍惜。这就是最大的慈悲。

无人打扰的荒坡,我喜欢去。荒坡是被人忽略的世界。它有着分明的四季和动人的个体宇宙。每去一次,我似乎内心会更饱满一些。我不单单见证草枯草黄,见证万物轮回,我更知道,我们不要悲观地去认识生命的价值,即使我们卑微地活着。我们可以活得更从容、更安详。人如草木,不仅仅是简单的比喻,更是深邃的格言。尤其在春天,荒坡上,每一个生命体,充满了蓬勃的欲望。

(轻轻摘自《湖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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