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问题学生

作者: 溪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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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备课,朱老师忽然指着门口说:“开学第三周都结束了,怎么又转来个学生?”

我往门口看去,那里站着一对父子。男孩高瘦白净,没穿校服;男人一脸横肉,看着很不好惹。

同桌的老师低声说,这孩子本该上九年级,因为休学耽误了,要到八年级插班,“不知道谁又要倒霉喽!”见我没懂,她又说:“休学,多半是不好管教被老师找借口甩掉的……唉,不知道又要祸祸我们哪个了!”

在这所学校,老师们对学习差的学生避之不及。“差生”不仅是一个班级平均成绩高低的关键所在,更会和带班老师的能力、责任心挂钩,影响教师的“评先评优”。

不过,我还是心存侥幸,觉得这个孩子不大可能分到我的班。因为我带的(1)班和(2)班,已经是整个八年级最差的两个班了,想来领导也不好意思再塞给我一个更难管的吧?

谁知第二天下午,我听到有人在办公室门口喊我的名字。我一抬头,正是那对父子。

那位父亲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教务处主任让他的儿子周凯进八年级(1)班读书。

周凯转来的第二天,麻烦就接踵而至。

先是图书馆没有多余的课本,周凯父亲又不愿意花钱在网上买。好不容易,免费的课本等来了,校服又出了问题——本该上九年级的周凯和我们班孩子的校服不一致。虽然三个年级的校服看着差不多,其实条纹和颜色都有区别,跑操时着装不整齐要扣分。我只好再次拨通周凯父亲的电话,并把校服制造商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过了两周,我打电话给周凯父亲,询问校服是否已经拿到。他说自己还没打听到哪里可以定做,我提到那个电话号码,他说:“我还在外地,就是不想让你赚这个钱,咋了?”

被误解难免委屈,我对这对父子的印象更差了。

周凯进班没多久,各科老师纷纷跑来跟我告状。有的说他目中无人,作业不交,天天迟到;有的说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有的说他上课头也不抬,只是睡觉……

我观察了一段时间,果真这样,只好找他谈话。周凯冷着脸,不应声。我怕他父亲来学校找麻烦,想联系他的母亲,却发现他报的手机号是空号……

两周后,我正在开会,班长跑来说周凯在厕所里打了(6)班的赵宇航。我跑去处理的时候,赵宇航已经被人扶走了。周凯梗着脖子站在楼道里,我问他为啥打人,他冷冷回道:“不为啥,就是看他不顺眼。”

第二天下午,赵宇航的家长闹到学校。我闻讯赶去,正遇上赵宇航父亲质问周凯为啥打他儿子,周凯依然梗着脖子说:“就想打。”

在我的印象里,周凯最大的问题是不求上进,性格却不暴躁,于是我故意提高嗓门说:

“肯定有原因,你说啊!”周凯的眼圈红了。这时,班里同学七嘴八舌说出了两人打架的原因:“赵宇航跟同学宣扬周凯他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周凯气急了才打了他一下。”

周凯瞬间涨红了脸,用力咬了咬嘴唇,又紧紧握起了拳头。我问赵宇航有没有这事,他见有父母撑腰,就骄纵地说:“本来就是,我们小学一个班,他妈在他二年级的时候就跟人跑了,那时的同学都知道。不然他为啥休学‘倒’一级啊,就是因为他班里的同学老说他妈的事。”

我这才明白周凯为什么要休学、为什么要隐瞒母亲的电话号码,原来不过是想换个环境守护自己的秘密,维护那份单薄的自尊心。

放学时分,天已经黑了,我看着学生们三五成群,周凯孤零零的背影显得格格不入。

想起赵宇航说的事,我快步追上周凯,问他父亲回来了没。他说没有,我又问他父亲常回来吗,他沉默了半晌说:“一个月两次吧!”

母亲的事我知道他不愿说,就没问,只问他平时怎么吃饭。他回答:“自己做。”快分开时,我对他说:“要不老师带你到外面吃吧,这个点做饭太晚了。”他难为情地挠挠头,说自己做饭挺快的。看着这孩子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我的鼻子酸酸的。

自从班里同学站出来为他说话,周凯开始和同学们接触了。课间时,他会站在边上看别人打篮球,但从来不上手。

一开始我以为他不会,有次傍晚我出去跑步,遇到周凯在独自打篮球。我问他为啥不在班里露两手,他摸摸后脑勺,半天说了句“谢谢老师”。

我感觉周凯有些自卑,于是私下跟同学们说,玩的时候尽量拉上他。体育委员一听我这么讲,之后不管做什么都拽着周凯一起。

10月底,学校举办运动会。我注意到周凯一项也没报,就开玩笑说:“周凯,我可是见识过你的球技啊!”又转问其他同学:“你们说周凯报不报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报”。周凯大概是许久没有受到这种关注,脸红扑扑的,没有反驳。

运动会上,周凯表现得很好,尤其是长跑,遥遥领先。不仅如此,核算成绩时,班级有一个集体项目和破纪录没有翻倍加分,周凯一眼就看出来了,立即和体育委员跑到核算组把成绩改了过来。我抓住机会对他大加赞赏。此后,体育课上也能看到周凯打球的身影。

一天下午,学校团委临时要求所有班级办黑板报迎接检查。大家一致推举周凯,说他是“绘画天才”。我不知道周凯还会画画,就留他和几位同学一起设计。

黑板报做完已经很晚了,我提出请大家吃饭,他们欢呼雀跃,可家长已经等在校门口了,只好回家。我对周凯说:“请你吃吧,你这次为我们班立了大功,必须给你加鸡腿。”他笑了,没有拒绝。

饭间,我问他是不是学过画画,他说没有,就是喜欢。我夸他有天赋,可以考虑走艺术这条路。周凯沉默半晌说:“太贵了。”

11月,市里要举办诗词诵读活动,学校很重视。校领导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八年级。年级主任搞了很多新花样,除了诵读,还安排了翻花、打鼓,周凯就是鼓手之一。

表演当天中午,八年级师生都没回家。学校出于安全考虑,没有统一订外卖,让家长们把饭送到礼堂。我想到,没人送饭的周凯岂不是很尴尬?于是向年级主任建议,说打鼓的孩子太辛苦,不如让他们和老师一起吃盒饭。主任答应了。看到周凯和同学们围着筐子抢饭,我的心里踏实了。

忙了一圈,等我拿到盒饭坐下来,主任又让我们去给女生盘头,我只好把未动的饭递给身边的学生。

演出结束回程,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学生们在车上叽叽喳喳,生活委员给大家分发零食。当他拿出一个毛毛虫面包时,周凯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说自己快饿死了,惹得大家哄笑。

回到学校,清点完演出服装,大部分学生都被家长接走了,校园里冷清了不少。我准备回家,突然看到周凯站在校门口。他递给我面包说:“老师,你中午一口都没吃。”

礼堂里那么多学生,只有周凯注意到我没有吃饭。大概是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没有被人好好疼爱过,这个男孩才有了一颗如此敏感的心。当他感到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就要努力还一分。

下学期开学没几天,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学校附近小区被封了。糟糕的是,周凯在这个节骨眼发烧了,他给我打电话请假,我叮嘱了几句,就向学校报备。中午,周凯被带到市医院做核酸检测。我给周凯父亲打电话,他说疫情形势严峻,他在外地被隔离了,一时回不来,让我帮忙照顾周凯。

当晚,学校决定开启线上教学模式。半小时后,我们班的学生都离校了,只有周凯的书还在桌子上。我帮他把书收拾好,连同我的东西一起带回了家。

两天后,周凯的核酸检测出来了,阴性,烧也退了。我赶紧去周凯家,把课本和食物交给他。

周凯开门的一刹那,我傻眼了。不到一周时间,他更瘦了。我把带去的菜和鸡蛋放进冰箱,怕他过意不去,说他父亲已经给我转了钱。

我告诉他一定要利用这次线上学习“弯道超车”。周凯说,他刚进班的那段时间,其实是故意破罐子破摔。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干,他说:“八年级各班班主任都不想要我……我感觉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都挺多余的,要不我妈怎么不要我呢?”

我突然想起那天看到他站在楼道里望着远方的样子。那时,他一定很难受。从小被母亲抛弃,父亲又不大体贴,原来班里的同学排挤他,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进入新班级重新开始。可老师们却视他如瘟神,避之不及。

我感到自责,郑重地告诉他:“越是不被人接纳,就越要通过努力,证明自己值得被期待。”

周凯点点头,欲言又止。临走时,我给他布置了两项任务:好好吃饭,好好学习。

第二天上完网课批改作业时,我发现周凯上传了六张图片。三张是作业和课堂笔记,两张是他做的菜,还有一张是手机屏幕截图。只见手机桌面上的游戏,被圈起来点了“卸载”。我瞬间有了教书育人的成就感,给他写下评语:“学习新星,做饭老手,我心甚慰,请继续努力!”

于是,作业加饭菜的图片,周凯一直连续上传了半个多月。我看到了他的进步。但他的数学、英语基础太差,考试成绩仍然是班里中下水平。

进入初三,我找他谈话,周凯说学美术家里肯定不同意。他喜欢篮球,也打得不错,想去读体校:“以前我一个人打篮球,是因为它能让我忘了烦恼和孤单。后来我发现,打篮球是最能让我感受到价值的事。”

几天后,有学生跑来说,周凯又打人了。这次被打的是隔壁班的“刺头”,我看着周凯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我以为他已经变了,没想到还是那么冲动。而且,“优秀班主任”评选在即,周凯动手打人,我直接被取消了参评资格,实在有些丢人。

我问周凯为啥打人,他说就是想打。被逼问半天后,他支支吾吾地说:“他冒犯了我最在乎的人。”我知道母亲一直是周凯的软肋,但也不能总是为此打架。我对他的行为感到失望,就同意了学校让他回家反思三天的决定。

中考结束后,一个叫“苏东坡”的人请求添加我为微信好友。通过后,他说自己是周凯,迫不及待跟我分享了他刚被体校录取的喜讯。我很欣慰,跟他聊了几句。周凯主动提起那次打架。我劝他在体校要成熟一点,少冲动。

周凯说他长这么大,其实只打过两次架:第一次是因为赵宇航用语言侮辱他母亲,第二次是因为隔壁班的“刺头”用语言侮辱我。

我吃了一惊:“侮辱我什么?”“反正就是不好的话,挺欠揍的,你还是别知道了。”我突然想起那一天,我问他打架的原因时,他说对方冒犯了他最在乎的人。我以为是他母亲,没想到是自己。那一刻,我的喉咙有点哽咽。

没多久,周凯发了一条朋友圈,九宫格图片里,有几张是他训练时受伤淤青的腿脚,有几张是学校操场的照片,还有一张体校录取通知书,并配文:“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给他点赞,他给我发信息说:“老师,你还记得吗,这首《定风波》是你在星期三下午的语文课上写在黑板左边的。”我惊奇他记得这么清楚,便回复道:“是啊,我喜欢苏东坡的乐观向上。”

他说:“我一个练体育的,也以苏东坡为人生偶像,可笑吧?”

我说不可笑,相反我很欣慰,因为他也是我的偶像。

(李冬尔摘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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