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素清
作者: 新宇
我喜欢奶奶的名字:素清。
她活到了83岁,生养了八个孩子。
5、60年代的医疗水平不像现在这么发达,生个病闹个灾的可能就要了小命,那时候大人们常常给孩子起名字叫狗剩子之类的,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像大自然里的小猫小狗一样野蛮生长。
生头一胎的时候村里人送了她一窝小鸭子,祝福她的孩子们可以健康长大。后来给孩子们起名就用了这个“鸭”字:“鸭”芝、“鸭”玲、“鸭”美...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奶奶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叫“鸭”全,寓意儿女双全。后来我出生了,也顺理成章的继承了这个“鸭”字,大人都唤我作“鸭”崽子。
和奶奶结婚以前,爷爷还有一个老婆,生了大伯没多久就去世了。奶奶嫁进来就当上了继母,在对待大伯的问题上很难说奶奶没有偏倚,人都是自私的,谁不紧着这自己的孩子先呢?她自己生了八个子女加上大伯、太爷爷,一家人过日子全靠爷爷,生活自然是捉襟见肘,一到吃饭的时间:炕上一桌,地下两桌,能吃上一口饱饭就很不容易了。爸爸小时候还因为家里太穷,差点就被过继给贵州的二爷爷了,幸好太爷爷执意反对,他才留下。
我这个太爷爷也算得上是一个“遗老”式的人物,爸爸上初中的时候学英语,在家朗诵课文:“Karl Marx was born in Germany...”(这一段在我小的时候就常常听我爸在我耳边背诵),太爷爷在里屋听见了大叫一声:“不好,这小全子可了不得了,竟敢学习大英帝国。”拾起炕上笤帚旮沓就要打人。他还重男轻女,家里四个男孩最受他青睐的是我三大爷。有一年家里着了火,所有人都跑了,只有我爸还记得太爷爷在里屋,冲进去硬是把太爷背出来了,那一年他也才8、9岁。结果这事完了之后,太爷爷有什么事情还是只会想着三大爷。
为了方便孩子们上学,爷爷奶奶就索性把家搬到刘家河镇里离刘家河中学不远的一个胡同里,老姑,二大爷结了婚以后的家也在那个胡同里,我也出生在那个胡同里。
大人们说,我是晚产儿,预产期过了半个月,胎盘上都长绿毛了也丝毫没有发动的迹象。奶奶找人算了一卦说:“没事,大人物出生都是有派头的,且等着吧”。阴历四月二十四那天,一大家子人在奶奶家庆祝三姑生日,热热闹闹的吃了饺子,结果隔天凌晨,毫无预兆的我就来了,妈妈生我生的费劲,拼了半条命诞下了这个9斤2两的巨婴。
一群人凑了过来看着刚出生的婴儿。表哥说新生儿长得太丑了,像东北一种叫“草狸獭”的生物;老姑看着我直犯愁,说这孩子嘴也太大了,于是找了两根红绳在嘴的两边各打了一个“死扣”说:“好了,就这样别再长了。”
一家人都沉浸在新生的喜悦里,奶奶一个人来到了屋外,刨开了门槛下的土,将胎盘埋在了门槛下。她听别人说这样做的话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奶奶的很多行为其实都挺匪夷所思的,但是在我脑海里她一直很可爱。她没牙,吃东西要靠上下牙花合力做工,每次咀嚼都很努力也显得很滑稽,小时候我还总爱学她逗得她哈哈直笑。
她的手会不受控制的颤抖,用水舀往锅里添水煮米饭,过程中手一直在抖,还没把水倒进锅里就洒出了一半,后来在电视上看到了九六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点火仪式上的“拳王”阿里,才知道那是一种病,叫帕金森。
生来就是个乐天派的她,没什么烦恼,从不失眠,说睡就睡,这一点我和爸爸到是完美的继承了。经常坐在炕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而且最神奇的是即使睡着了奶奶也可以保持一个良好的坐姿。还有一次她在厨房刷碗,“Duang”的一声碗掉地上了,爷爷就在屋里大喊“老太太,你是不是又睡着了!”奶奶特别羞涩的说“没,没~”。
有件事是姥姥讲给我听的,姥姥和奶奶离得不远,有一个周二姥姥去镇里赶大集,刘家河镇的大集每个周二准时开,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进行买卖交易。姥姥大老远就看见奶奶了,追上她一起走,聊了一道,临了要分开的时候奶奶问姥姥“你去哪啊?”姥姥说“我回瓦房屯啊!”奶奶听了可开心了“我和你说啊,我老媳妇(我妈)就是你瓦房屯的人啊!”姥姥指着自己“亲家母,你看我是谁?”这一段颇有点相声段子的感觉。
后来,我也时常因为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奶奶的影子而感到温暖。
爷爷奶奶老了以后一直靠捡废品卖钱为生,家里总是堆放着各种纸壳和塑料瓶,看起来会不太整洁也不太干净。我妈那毛病可一星半点不是装的,瞎在那洁癖,每次过年回老家都不愿意去奶奶家,奶奶也多少知道妈妈在嫌弃什么,每次她都把家里的被褥换洗一遍。爸爸心疼奶奶总说妈妈“都是农村里长大的,嫌乎什么啊?”
有一年爷爷奶奶出门拾荒,捡到了一盒别人不要的“黄金搭档”,觉得是好东西,就拿回家吃了。奶奶自己不舍得吃,全都让给了爷爷。有天夜里爷爷肚子疼的直冒冷汗,赶忙送去诊所,诊所大夫是家里亲戚 ,给爷爷肚子上打了一针。这一针打完爷爷就更难受了,他慌了:“不好,这一针扎偏了,可能扎到胃了,弄不好就要胃穿孔。”
于是这一切就像一场闹剧,爷爷被推上手术台 ,开了膛破了肚,结果发现啥事没有,但正常人肚子被划上一刀那口元气就伤到了。记忆里爷爷最后的画面是躺在炕上吸氧气的场景。
五岁那年爷爷去世了,说实话我和他没什么感情,他也没带过我一天,本应呆呆站在一旁看大人们演绎不舍亲情,可那毕竟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
跪在地上的我哭得声嘶力竭别谁都凶。乡下有专门主持丧事的“先生”,什么时辰该干什么,什么时候该亲儿弟女跪,什么时候该侄男外女跪,访客拜亲属跪拜回礼这些都在他的指挥下进行。看到我放声大哭,他说很好就应该这么哭,让往生的老人感觉到亲人对他的不舍,哭得越凶越好。于是五岁的我成了家族的领哭,收放自如,先生说哭,眼泪夹杂着嘶吼卡着节奏就来了,说听就停。
爷爷下葬那天,下着大雪,路上很滑,开去祖坟的路上我和奶奶一个车。中途遇到一个弯道,车一下就被甩出去差点翻下山底,人们都说是爷爷的魂儿还在保佑我们。
棺材被几个力工合力放到墓中,先生喊了一句“跪”,我咧开了大嘴,号啕大哭,姑姑们本来已经停了,被我这一哭又给引得一个个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嘴里还念念有词,让自己的老父亲一路好走,有事托梦。
祖坟上添了一座新墓,墓碑立起我才知道,原来爷爷叫万林,而我对爷爷的记忆也就停留在那里了。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卖了房子,搬到三姑家,那个埋着我的胎盘的房子就再也没回去过了。每年寒暑假都去三姑家待很久,到了那也不做作业也不出去玩也不和大人说话,天天盯着电脑就像长在上面一样。奶奶每天都会在窗前一遍一遍的路过,看着她最小的孙女,记得那时经常一抬头吓的一激灵——奶奶正趴着窗冲我笑呢。
对她而言爱意的表达就是“煮个鸡蛋给你吃啊。”可我不爱吃鸡蛋,每天都是“吃鸡蛋啊”“不吃”来来回回推搡20几轮下来奶奶才肯罢休。有一天,她一上午都没从窗前路过,也没来喊我吃鸡蛋,我倒是很不习惯的守着窗户等了一天,终于等到了,她拄着她的拐棍晃晃悠悠步履蹒跚的向我走来,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两个火勺,“吃吧,热的。”
那一刻,强忍着泪水啃着热乎的火勺,终于知道这几天自己有多任性,吃个鸡蛋而已有那么难吗?她只是想把最好的给我,那些鸡蛋她攒了好久也不舍得吃啊。看我吃的香她也开心的笑啦,拄着她的拐棍回屋了,嘴上还念念有词“总算追上了那个卖火勺的,光喊也不停车。”那一年都她都81岁了。
要回家的时候,她神神秘秘的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在电视柜下面的一个铁盒里拿出一个更小的铁盒,打开,从里面抠出了一张100块钱,说“拿着吧,我自己藏的,别让你姐你哥他们知道。”我知道这些都是她卖废品好不容易攒的钱。
奶奶去世那天是大年初一,三十儿那天其实人已经不行了,但听说她的小儿子(我爸爸)正在赶来又奇迹般的缓过来了,过后才知道那只是回光返照。当天晚上奶奶很精神,还从炕上下地和家里人吃了团圆饭。入睡前奶奶和爸爸说要去上厕所,那天天很冷,当时厕所修在外面。奶奶出去上了一趟受了凉,大年初一那天人就去了。
那年我上高二,再一次面对死亡的我已经学会了默默哭泣。
奶奶家的老房子被拆了,刘家河镇的第一栋楼房立起来了,不知道现在的我在奶奶眼里算不算得上有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