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美国第一年
作者: 兰屿
高一那年,我主动和父母提出了出国读书的想法:美国,要走就走得远些。现在回想起来,总会美化最初的动力和理由,但是时间和现状告诉我,我当时的选择没有错。我和父母长谈了两次,尽管多年以后我才得知他们对我强烈的不舍,但是在当时,我得到了十足的信任和支持。
于是15岁半的我开始申请美国的高中,准备入学考试、语言成绩和面试。在一个波士顿的住校高中,和一个康涅狄格州走读住寄宿家庭的学校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想体验完整的美国文化和家庭教育。
2014年的夏天,我踏上了飞往美东的航班。
一
选择一个适配自己的寄宿家庭,对独身漂在异乡的小留学生来说,非常重要。那时,我和父母选招了机构,由他们负责帮留学生对接美国当地的住宿家庭。美国当地的家庭在这样的机构注册报名,学生、美国家庭双方都会提出一些对另一方的基本要求,例如是否能接受宠物,或者宗教信仰偏好。临行前两个月,我收到一封邮件,里面是匹配寄宿家庭的资料,有他们的名字、住址、爱好介绍和照片。
照片上的三个人,第一眼看上去,皮肤是棕色的,三人身形相似,圆圆的头,圆圆的胳膊,圆圆的肚子,笑眯眯的。我对圆润润的人印象一般是向好的,比如《神探狄仁杰》里梁冠华老师一直都给人憨态可掬的亲近感。
我相信我的父母在看到他们的信息和照片的时候,也是期盼他们能好好待自己的女儿,让我能在异乡有一个温暖的港湾。没有对比选项,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否是最优选,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我愿意尝试。
我们给学校付学费,也给寄宿家庭付住宿费,包括我们的饮食,和部分出行。有的家庭可能会同时接两到三个留学生。后来的生活告诉我,有些家庭非常依赖这样的额外收入,而有些家庭就算接受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对中文文化也根本不在乎。
为了让我们对美国校园和生活文化有一些基本了解,美国机构在我们到达后,先让我们在一个夏令营上两周课,也就在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寄宿家庭。
照片上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男主人Jose,女主人Maria,还有女儿Elizabeth。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围坐在一个桌子旁了。Maria最先进入我的视线,有一头油黑的泡面头,人中的部位有一颗黑痣,身穿一个棕色的短袖裙。Jose戴个眼镜,没有脖子,眼角笑起来向下耷,很和蔼的样子,穿了一个白短袖,让他看起来更丰润,像个大雪人。他们还带了女儿Elizabeth,活脱脱父母的缩影,也在旁边笑呵呵的。他们分别给了我热烈的拥抱,这种拥抱猛烈到让人需要悄悄咳嗽一下的程度。简单寒暄了几句,他们就带我上车准备开回康州的家。
二
“我们太开心见到你了。以后你可以和Elizabeth一样,管我们叫mommy和daddy!”Maria在车上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我来自波多黎各,你知道波多黎各在哪吗?是美国的一个附属岛,在加勒比海。”我赶紧掏出手机查了一下,波多黎各大概在北回归线下方了,接近南美洲。
“Jose来自墨西哥,他是因为传教来到美国的,他还有很多亲戚都在墨西哥,我们是个移民家庭。”我点着头,心里想着,移民家庭也好,会不会比白人多一些同理心呢?他们愿不愿了解中国文化?想着想着,我从书包里掏出从国内带来的青花瓷优盘还有中国结,送给他们当见面礼。
开车两个小时后回到了他们的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没有看清房屋外面是什么样,直接进了家门,他们让我先休息,第二天再畅聊。他们带我去卧室,从厨房旁边的门进去,我跟着他们一步步下楼,逐渐确认了我将住在地下室。地下很空,我的房间在一个角落,房间有门,里面有简单的床和学习桌,墙是紫色的,简单但是温馨。我没有住过地下室,所有的“第一次”让我在一开始都是兴奋的。
第一夜很安适地过去,地下室的黑暗很适合入睡。在幽暗的空间里,听不到清晨鸟叫,听不到汽车的来来往往,只有烘干机产生的热浪,还有楼上地板的吱呀声。
第二天我出门特意看了一眼,这是一个在交叉路口的棕色两层楼房子,房子前面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草地。走动中,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应该是个年头长的房子了。一层是客厅和厨房,很显眼的是一排胡桃夹子,在壁炉旁,Maria说她特别喜欢收藏胡桃夹子,每年圣诞都会买一个。二层则是他们三个人的卧室。
Jose坐在属于他一个人的沙发椅上,他窝在里面吃着薯片,看着电视,他的肤色和沙发颜色很像,人和沙发好像融为了一体。那时我不知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很厌恶这个身影。
午饭时间,Jose和Maria教我祷告,我们一圈手拉着手感谢这一餐食物,我偷偷睁眼看了他们一眼,再安心闭上,感恩我能平安来到这个国度,有地方住,有饭吃。
第一顿饭后,我主动帮忙收拾餐具。在美国,家庭用一次性餐具很平常,如果家庭人口多,这样就能避免每一餐都洗很多餐具,所以会用纸盘多一些。不过在他们家,是一次性塑料泡沫盘。我收走了大家手里的泡沫塑料盘,准备丢到垃圾桶,Maria赶紧制止了我,像是我要扔掉一堆黄金一样。我眼睁睁看着她把塑料泡沫盘放进了洗碗机……
在这以后,他们拿出一张A4纸,上面有大概十几条“家规”:
“塑料泡沫盘不能用一次就扔掉。”
“每周都要做大扫除。”
“晚上十点以后必须关灯。”
“我不能碰洗衣机,每周的脏衣服需要拿给Jose来洗。”
“不允许在房子内出现茶或咖啡(摩门教中禁止茶和咖啡)。”
“不允许带零食进入卧室。”
“如果有中国同学在的时候,不能用中文沟通。”
......
我拿着这张纸回到我的地下室,这短短的几步路一下子让我对离开自己的家有了实感。青天白日,地下室一片漆黑,不开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窗户。
8月底正午时刻,依然感觉到湿冷。
三
起初两周,相安无事,我积极地做家务,每天都开开心心跟“daddy和mommy”拥抱问好。早上我自己做饭,他们家没有做早饭的习惯。中午就在学校食堂吃,在家里吃晚饭时主动跟他们聊我学了什么。至于晚饭吃什么,Maria一般会在周日和周三做两顿饭,周一周二周四周五则是吃剩饭,反复吃冰箱里面的剩饭,装剩饭的塑料盒都已经划痕无数,有了陈年的味道。
但是,本着“入乡随俗”“安分守己”的想法,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下去,倒也罢了。
Jose在修车厂工作,应该是个经理的样子,Maria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他们的女儿Elizabeth在上初中。因为一家子是西班牙拉丁裔,也是属于少数族裔,所以他们的生活情况和我后来住的白人家对比,还是有些区别的。
Jose的家不是第一次接待留学生,我也不认识上一个,也从未了解他们之间的故事。我在他们面前已然没有任何“矜贵”,我也从来没有把“是我在付钱”这样的态度表现出来。反而,他们每个月拿到了钱,也不愿意多做几顿饭。家里做的最多的就是炒饭、煮鸡肉和煎猪排,还有无穷无尽的玉米片。在学校的午饭时间,我悄悄倒掉了他们给我饭盒里带的剩饭,已经是三天前的饭了,我看着这干瘪的黄色米粒还有冰冷熟透的白色鸡肉,叹了口气,丢进垃圾桶。我真的宁愿吃食堂的垃圾食品,至少是当天出炉的。在家里晚饭躲不过吃剩饭,我的肠胃开始变差,营养不良让身型也有一些走样,我真的怕有一天和他们一样。
每次学校午餐时间,我们几个留学生时不时会交流彼此的生存现状。我了解到有的同学住在单身中年女性的家里,平时的生活倒也简单,免去了和不同的人磨合。有的同学的住家也有法国黑人、海地人这样的非白人家庭,体验着不同的“融合”文化。有的同学住在中产的白人“完美家庭”里,听起来的生活模式是我一开始想象的在美国的生活。不过后来我明白了,没有标准的“美国生活”,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大熔炉。
“那你们会叫住家daddy和mommy吗?”我边吃边问。
“谁会这么叫啊!这太过了,反正我不会。”一个同学说道。
“对啊,这听着就有点恶心啊。我们都叫名字。”另一个同学说道。
对,其实我也觉得有点恶心,毕竟在后面数年的生活里,无论对美国家里的长辈还是老师,都是可以叫名字的。我心里开始对这过分亲密的称呼有了抵触。
四
说起我的学校,在住家相邻镇子的腹地。学校所在的镇子非常富饶,附近居民的房子相隔都很远,绿油油齐齐整整的草坪让人看着甚是赏心悦目。住家所在的区域则是本州有名的“贫民窟”——间距很小的居民房子,犯罪率高,流浪汉多,街上破破烂烂的。
我的学校是一个私立天主教高中,同学间很多都是一家子兄弟姐妹都来这个学校上学,很多老师也都是这个高中毕业的,白人浓度非常高,除了中韩留学生,基本没有少数族裔。那段时日,白天和夜晚,周内和周末,在学校和不在学校的日子,让我感受到割裂,白人区天主教学校,贫民窟的住家,似乎这中间有一道无形的门,隔开我在不同世界的样子。
在这里,我开始学习欧洲史、美国历史、旧约新约圣经、希腊神话、美英文学、小语种这些不熟悉的领域,同时也确实是在数学、化学、生物这样的课堂中当了佼佼者。有趣的是,英语母语的白人同学有的时候在英语课单词考试的时候也会偷看我的答案,看来背单词的痛苦程度没有国界。
大概开学后第二周的一天,晚上九点半,我还在使劲研读白天的历史课本,各种南北内战里将军的名字在我眼前跑来跑去,我啃着笔头,嘴里念叨着。我听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开了,一声“十点了,该关灯了”!吓了一跳,赶紧去关上房间里的灯。房间的门缝太大了,照出去的光足以在地面楼梯口看到。大抵是看到地下回归黑暗一片,他们才放心。我拿出手电筒,躲在衣橱的角落里,抱着和小西瓜一样重的课本继续阅读。
一个周末,他们带我去商场,临走时,我买了一杯大杯的冰咖啡。坐车回家也不过是六七分钟的路。下车以后刚准备进家门,Jose对我说:“别忘了纸上的规矩,茶和咖啡是一律不允许进这个家的。”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想故作幽默,但我真的笑不出来,看着这一杯还满的冰咖啡,我一个人留在外面猛嘬,还伴随着换手拿和小碎步蹦跳,一口气喝完之后我感觉自己全身血管都是冰凉的。
Jose和Maria平日轮流开车接送我,但是不直接送我去学校,而是把我送到学校反方向的一个停车场,等待校车,放学亦是如此。他们不喜欢我打破这个规律,当我说我参加了学校的尤克里里俱乐部,需要每周二在学校多留一些时间,Jose冷下脸跟我说:“那你是要我去学校接你呗?”语气里带着强烈的不情愿。我只能卑微附和:“真的抱歉给你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非常感谢你,如果你能来接我。”
一天早上做饭时,可能火开大了,烟雾报警器响了,我又慌又急,关了火使劲想拿手驱散开浓烟。这时Jose从楼上下来,直奔厨房,把我赶到客厅,对我厉声大骂。
平时拥抱,祷告,开玩笑,和蔼面容,一刹那都跟着这烟一起散了。他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猛兽,狰狞的面容,高音量的骂声就没有停过。Maria从楼上下来,安慰我说下次注意,然后就去安抚暴怒的Jose了,他们开始用西班牙语快节奏地对话,我猜应该是在抱怨我的。在学校里需要选择小语种,我也没有选择最受欢迎的西班牙语,那段时间我厌恶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