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真容
作者: 张执浩
我问过归元寺的和尚,也问过长春观的道士:为什么同为忌荤食素之人,两者的体态在世人眼中却差别这么大?他们的回答与我在心中琢磨出来的答案并没有多少出入,即,主要原因在于修行方式不太一样。
和尚修行多以念经打坐为主,参悟佛理,修身养性,种菜,扫地,化缘,运动不多,以致心宽体胖;而道士呢,除了静坐悟道外,还要时常外出历练,练艺防身,讲究养生保健,甚至还发明了服气辟谷之术,以期羽化登仙,因此大多数道士都显得精瘦清癯。当然,这些可能还只是表象,更深层的原因不在本文的探讨范围之内。
在中国文学史上,王维素来以“诗佛”著称,按照我的理解,这个称谓不仅是指他诗文里弥漫出来的自然散淡平和之气,以及饱满的佛光禅意,也应指向他的为人处世方略、以静制动的人生态度。
我相信“相由心生”,于是,便在典籍里、网络上查找他生前的画像,结果大多千篇一律:微胖,蓄须,愈到晚年愈呈富贵体貌。在盛唐庞大的诗人群体中,王维可能是最为特别的一个:他几乎是在朝为官时间最久的诗人,更是少有的在世时就已经声誉显隆的诗人,也是经历了“安史之乱”却几乎不着一字的诗人。
唐代薛用弱《集异记》里有一则很有名的故事,讲述了青年王维初入京城时的一幕:开元九年(公元721年),年轻的王维随岐王李范入宫拜见一位公主,席间,公主命人演奏新曲,曲调哀怨悱恻,举座莫不动容。
公主问:“此曲何名?”一旁的王维随口回答:《郁轮袍》。趁公主好奇之际,岐王向她推荐说,这个年轻人不得了啊,不仅精通音律,而且诗文也达到了很高水平。公主在看了王维的诗之后,更加惊讶道:这些诗我都耳熟能详了,还以为是古人所作呢,原来是你写的呀!于是公主答应在来年的府试中大力推荐他。
果然两年之后,王维高中进士。尽管这段故事出自野史,可信度有所折扣,但唐人孟棨《本事诗》中则记录了王维入宁王府,创作《息夫人》一诗的经过:“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其出口成章的才华令举座惊叹。这件事让我们相信,王维早年确曾与京城王公贵戚们有很多交集,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在权贵圈中如鱼得水的人。
王维生于武则天长安元年(公元701年,与李白同年生),幼年丧父,母亲崔氏笃信佛理,表面上看来,他当属于孤寒门第的士子,但太原王氏和博陵崔氏都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与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维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天资聪颖,诗、书、音、画样样得心应手,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时他才十七岁,在入京之前就享有了一定的诗名。在盛唐时期所有诗人中王维算是出身门第非常显耀的一位了,因此也拥有一般士子难以企及的人生起点。
王维的求仕之路应该说是非常顺利的,一试及第之后,玄宗皇帝任命他做的第一个官职是太乐丞,掌管皇家音乐,这对于精通音律的王维来讲算是人尽其才了。
王维果然不负众望,在任上创作了大量的“歌诗”,由宫廷乐手谱曲配以舞蹈在宫中表演,他与当时最负盛名的歌手李龟年有着非常默契的合作关系。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首著名的五言绝句《相思》,其实还有一个诗名:《江上赠李龟年》。由此说明二人的关系很不一般,他俩一起合作了很多歌诗,深得精通音律的玄宗喜爱。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顺风顺水的王维不久就出了事,原因是,他私自排演了一个只能给皇帝看的“黄狮舞”,因此触犯了天规。
当然,真实的原因恐怕还是一向单纯、缺乏心机的王维平日里与岐王、宁王他们走得太近,引起了皇上的猜忌,因为那时候玄宗已经觉察出了一些政坛隐患,决定控制诸王对王位的不断威胁了。
王维获罪后被贬到了山东济州,任司仓参军,看似一帆风顺的仕途陡遇第一次挫折。好在王维性情随和,也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人生过不去的坎儿。
几年之后,他离开济州回到长安待命,不久,被改官河南淇上,但他也没有在这个官位待多长时间,就弃官在当地隐居了起来,后来又回到长安闲居。
公元734年,王维的弟弟王缙任职登封,王维再一次跑到嵩山就近隐居起来。这段时间居无定所、时隐时现的生活状态,反映出王维骨子里其实是一个闲散的、向往自然的散淡之人,他对为官之道还不太精通,也可能是兴趣不大。
“田舍有老翁,垂白衡门里。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偶然作》)早年的王维骨子里对陶渊明沉醉自然的生活状态是十分钦羡的,也向往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过上这种躬耕田园的生活,只是此时,他对自己就这样轻易放弃仕途仍存不甘之心。
直到开元二十二年,胆识过人的张九龄出任中书令,王维感觉到命运之门又一次向他打开了,于是作《上张令公》干求:“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馀。”他希望得到张公的援引。
随后在张九龄的举荐下,王维出任右拾遗,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灿烂一刻。“不宝货,不耽乐,不弄法,不慢官,无侮老成人,无虐孤与幼”(《送郓州须昌冯少府赴任序》),经历了贬黜之后的王维积极追随贤相张九龄,克己奉公,政治觉悟明显提高了许多。
然而,宦海沉浮,尔虞我诈,没过几年,张九龄在与李林甫的权力斗争中落败,被罢相,出为荆州长史,这对王维是个莫大的打击。“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寄荆州张丞相》)
公元737年,李林甫开始把持朝政,不久,王维被派到河西节度使幕中兼判官,劳军两年多后回到长安任殿中侍御史,不久又被派到南方主持“南选”考试。
总的来说,王维这一时期在动荡的宫廷权力之争中基本上处于随波逐流的状态,从早年的开朗活跃到后来的抑郁消沉,他过上了半官半隐的生活,有人称之为“朝隐”。
隐文化在传统中国文化里向来根深蒂固。传说在远古时代,有个叫许由的人,品格清奇,他听说尧想让位于他,就赶紧跑到河边去清洗耳朵。没料到在河边遇到了一个比他品格更清高的人,叫巢父。
当时巢父正准备牵牛去河边饮水,看见许由在洗耳朵,就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许由说明了原委,巢父恼怒地说道:你把河水都洗脏了,我的牛怎么饮水呢?!于是就把牛也牵走了。
这种决绝的、不干世事的人生态度,后来经由老庄思想的一再推动,进一步发展成为古代文人理想生命人格的体征。“来去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张载《招隐诗》)显与隐,出与入,济世与修身,显达与守穷,从来就不曾疏离过这一特殊群体的成长路径,甚至在同一位儒生士子身上,我们都能同时看到这两股相互矛盾的力量在相互拉扯、搏击,此消彼长。
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自不必说,单看谢灵运和陶渊明二人的命运,就足以窥见这种力量是怎样附依在他们身上的了。
谢灵运出生于豪门世家,有充足的资金满足其游山玩水的愿望,素来性情任纵,为官时常常在朝堂放言高论,批评朝政,结果被贬为永嘉太守,愤懑之下开始学佛,试图通过游乐的方式排遣满腔郁闷之气,却仍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宁静,最后被流放至广州,随后被污为谋逆罪而杀头,死时年不足五旬;陶渊明呢,在官场宦海几进几出,最后面对家族亲情和世人的腹诽等各种压力,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归隐,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同为诗人,同为归隐者,他们留下来的作品却显露了不同的心迹。如果说谢灵运的隐逸生活并没有为他换来内心的宁静,那么,陶渊明则真正做到了与田园山水共融共通,无论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们都能从中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祥和之气。相比之下,谢诗只能让我们随同他的足迹领略人世间各种美景风情,感叹一番人生之艰、山水之美,却难以让人获得生命的归宿之感。
王维早年的确是非常推崇陶渊明的铮铮傲骨的,也写过“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献始兴公》)的诗句,但他后来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认为陶渊明虽然高洁,终受“乞食之惭”:“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偶然作》之四)他觉得陶渊明可以这样愧对家人,固穷守真,但自己却不能也没有必要去效法:“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这种志趣上的变化,既与王维礼佛之后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思维方式有关,更与他本人优柔寡断的性格本身有关。
已经有无数史家学者指出,王维其实是一个内心懦弱的人,也是一个善于保全自身的人,虽然不至于圆滑世故,但他的性情远不似陶渊明那么果敢决绝。对于陶渊明来说,田园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地,也是他精神意念中的净土;而对于王维来讲,田园只是他修身养性之所在。在我个人的感觉里,王维之所以能多年沉浮宦海,而不致毙溺,除了性格的原因,也有既得利益者的考量,甚至说他是一个古典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也不为过。
所以,王维的隐,从来都没有真正彻底过,哪怕是在后来的乱世阶段,在被安禄山俘获后,他宁愿吃药“佯喑”,装聋作哑,也要接受安禄山授予他的给事中的官职。
尽管如此,作为开元天宝年间最负盛名的宫廷诗人,王维的诗歌成就依然获得了广泛赞誉。他的朋友苑咸称为他“当代诗匠”,唐代宗李豫盛赞他为“天下文宗”。在天才辈出的唐代,只有王维能够与李、杜并肩,各行其道,最终发展出了唐诗的又一极。
中国文学史上,很少有人像王维那样具有如此全面的艺术才华,因为精通音律,所以他的诗歌中有很强的韵律感,极易歌咏,也便于传播;因为擅长绘画,所以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维几乎所有的诗篇,哪怕是极其严苛的短制,都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尤其让人惊佩的是,越是短制绝句,他发挥得越是从容、高妙,后世称他为“绝句大师”,广受追捧。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王维和李白一样,都是为盛世大唐而生的诗人,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端肃,一个放浪,他们迥异的形象存在不仅满足了时代气象,也满足了后人对盛唐的无限想象。但与李白塑造出来的醒目的诗人形象不同,王维为我们贡献出来的是诗歌文本的内在潜能,即,如何在这样一种有限度的诗歌形制中,让汉语语言产生出强大的情感张力。
在王维传世的作品中,五律占据了绝大多数篇幅,七律并不多,但后人都认为,王维的七律其实最能体现和代表盛唐的七律特征:“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叠字的用法在汉魏乐府诗中很常见,但在之前的七律中并不常见,王维却能很好地把握汉语的声形之美,使诗意的传递毫无阻遏之感。王维炉火纯青的语言锻造能力、敏锐的视觉听觉感受能力,以及长时间沉浸在语言内部耐心把玩的专业态度,让汉语之美浓缩在精妙的短制中,又得到了舒缓的释放。
在王维那里,诗歌被严格控制在技巧范围之内,但这技巧又高妙得完全不着痕迹,极于工,却免于刻意,既拙朴又精致。如同他矛盾的性格一样,他的诗也是某种矛盾的产物,但却有效地避开了诗意与诗艺之间相互抵消的命运。
王维曾经写过一首典型的应制诗《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在这首奉旨唱和的诗里,诗人表现出了极高的艺术才华,既彰显了皇家富贵气象,又避免了阿谀的唱腔:“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重物华。”非大才难以为之。一般来讲,应制诗是对写作者才华的某种考验,相当于戴着镣铐跳舞,倘若没有过人的才华,很可能会流于平庸,但王维就在这首诗里显示出了非凡的语言功力。
每当我在心烦意躁、意乱情迷的时候,只要打开王维的诗,随便翻读几句,内心就会变得安宁纯粹,仿佛人世间真有空谷足音,至少曾经有过这样的胜景可慰人生: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