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着双马尾的修鞋阿姨
作者: 张小满
我带了一双黑色简约便鞋去香蜜湖街道竹子林附近的修鞋摊,找那位扎着双马尾的四川修鞋阿姨。
我在这附近住了三年,坏了的鞋子都是找她修。
阿姨的招牌架在商户屋檐下的空调外机侧面,是一个缺了一角的长方形白色泡沫板,上面有两个黑色大字:补鞋。这两个阿姨亲自手写的不规则黑字,远远就能看到。
补鞋摊在一顶写着“呦呦锡兰奶茶,绿色黄金奶茶”广告语的红色帐篷之下,位于两排商铺之间的人行通道边,露天营业。周边是密集的居民生活区。椅子后方还有一个用来挡风挡雨的挡板,阿姨就坐在挡板的前面。
她的身体周围都是她补鞋要用到的工具,地板上有一圈等待修补的鞋子。一条表面斑驳的木制长板凳在她的身体左侧。有时候,她会把左腿架在凳子上,工作时保持令她自在舒服的姿势。有时候,这条凳子会被顾客拉过来坐下。凳子侧面绑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
她总是穿着宽松的花衬衫,黑色裤子,酷酷的雪地靴。她瘦瘦小小,头发永远是齐刘海、双马尾造型,灰白相间的发色是美发店挑染不出来的颜色。她的表情很灵动,牙齿洁白。
阿姨是四川内江人,嫁到浙江。
她的修鞋摊,风雨无阻,疫情期间都几乎没停过业,从早八点到晚八点。
补鞋赚钱没有定数。补鞋之外,阿姨的爱好是唱歌、跳舞、跑步、打麻将。打麻将近些年打得很少了,她总是赢别人的钱,渐渐就没有同伴。但是回到老家还是要打的。
她在竹子林附近的老小区里租了一个床位,一个月房租加水电费要350块。
算起来,阿姨在竹子林修鞋已经32年。她见证了香蜜湖片区从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变成了商铺密集、高楼林立的地方。
阿姨不在出租房开伙,常年吃修鞋摊旁边快餐店的快餐。早上吃5块,中餐吃15块,晚上吃4块。都是米饭拌菜,阿姨不爱吃别的。早年间她还捡过饭店剩下的馒头和米饭吃,现在就固定在周边那几家熟识的店铺。
阿姨出生于1956年,今年67岁。每当有人告诉阿姨,是专门来找她补鞋,阿姨的口头禅都是:谢谢,那就多送点钞票。
我要修的这双鞋很好穿,但鞋底磨得很快,买回来两个月,脚后跟就被磨成了斜坡。
阿姨接过我递过去的鞋,问:“你这个鞋子是从哪里买来的?”
“网上。”
“好像老头穿的一样。”
“阿姨你没见过这样的鞋吗?”
“我没有见过。我上次见一个老头拿来,有这么长,也是这个款式。你那个在哪里买的?哦,网上买的。你这个我还没见过,今天第一次见。”
我拿来给阿姨补的这双鞋,它的鞋帮看起来像是一把张开的剪刀,脚便是从剪刀开口的地方塞进去,描述起来比较妥帖的说法应该是“剪刀口鞋”。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在乡村生活时,我奶奶我外公都是穿着这样造型的手作布鞋上山下地的。
我问阿姨:“你补鞋是在哪里学会的?”
阿姨用平淡的语气给我讲了一段对个人来说波澜曲折的经历:“没有……就是八几年做生意,在贵州遵义招骗了,骗了,就借了很多钱还账,三分利息。1991年就来深圳补鞋子,补了十年鞋,把房子修好了,修了四层,还账十几万,老头就不做了,老头说回家去,他就2000年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给他们挣一点油盐柴米钱,就这样。”
有了微信支付后,阿姨也跟其他的小摊主一样紧跟着时代需求“数字化”了。她在自己的补鞋机器上挂了一张微信收款二维码,ID就是她自己的本名:元美。
“你叫什么名字?”面对这样的问题,阿姨总是指指随风飘来荡去的二维码。有时候会答一句:“四川的美女,浙江的媳妇。”
惹得来客哈哈哈大笑。阿姨1991年来深圳的时候,是真美,那时的发型不是双马尾,是两把乌黑的大辫子从两耳垂至腰间。
因为这两把大辫子,还引发了一场美丽的误会。
有一天一个跟元美年龄相仿的阿姨,站在补鞋摊边驻足良久,走来问元美:“你还记得我吗?九几年有段时间,我每天下车了不走,我就看你,看你好漂亮,现在一点不漂亮了。”
元美跟对方说:“把我吓一跳,你有毛病哦!”
1991年,元美现在所处的修鞋摊周边是一片工地,这位在外貌上看起来也已经年老的阿姨,那时候跟着丈夫一起来深圳支援工程建设,每天下工后,她总要去元美的摊上站上15分钟。有一天,工程结束,没有人再每天来停留,元美也没在意。

三十年后,两人再相遇时,都已经老了。
已经年老的对方说:“没毛病,我看你好乖哟,长得好乖哟,两只辫子掉地上。”
那位阿姨已经过起退休生活,元美就像是一个永恒的时间坐标,仍旧在修鞋。
她似乎没有退休日期。“能做都要做,不能做就回去。”
“你儿子不挣钱吗?”旁边看她修鞋的阿姨插嘴。
元美显得没什么兴致:“别说我儿子了。”
“儿子怎么了?”
“没有做什么。”
“你的钱要给他?”
“对了,人家听到不好意思,没办法。”
“他比较喜欢唱歌跳舞,现在不好挣钱是么?”
“不是,他以前做DJ的。现在媳妇不让他做,他就在家。”
看起来,儿子喜欢唱歌跳舞没有正职工作让阿姨感到忧心,但同时,阿姨也觉得有些自豪:“在酒吧打碟,他们有好多小孩子都学不好的,学了几个月都没学会,我儿子一去学就学会了。他小时候八个月会说话,十个月独立吃饭、独立上厕所。”
不一会儿,一位中年男顾客穿着张开嘴的运动鞋就来了。他没有带备用鞋。原来是走着走着,发现鞋子离胶了,就径直走到了修鞋摊。他看起来很着急,我让阿姨先解决他的问题。这个问题好解决,用强力胶水粘上就可。大哥在旁边的中学里面做后勤。鞋子粘好后,大哥没有要走的意思,斜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聊起了天。
我们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看阿姨帮我修鞋,一边闲聊。
大哥张口就问:“你老头呢?”
阿姨头都没抬,她应该无数次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老头回去要带孙子,要做饭。”
大哥又问:“你几个孩子?”
“一个。”
“就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还不做事,跟我一样的爱唱歌跳舞。”
“是儿子还是女儿?”
“1979年的。儿子。”
“1979年的。唱歌跳舞,那不是遗传了你们四川人的性格?”
关于儿子的话题,阿姨又重复一遍。
我跟阿姨说:“你每天都能见到很多好玩又无聊的人。”
阿姨:“对啊。”
说话间,又新来了一位男顾客,骑着改装后的时髦的电动车。戴着鸭舌帽,身体健壮,听声音像是东北人。他从手提袋里掏出来两双鞋:一双白色的耐克,后脚跟里侧磨破了;一双大人穿的棕色布洛克皮鞋,鞋帮和鞋底一侧分离。
大叔看起来来过很多次了,主动告诉阿姨要怎么补:“你给我这两双都下一圈线。”阿姨点头同意,但他还是得先等着阿姨把我的鞋补好。
大叔告诉我:“她改革开放以后就在这干了,真正补鞋的老干部。”接着补了一句:“疫情三年都没断过生意,老名片,这边你一提她,大部分都认识。”
我跟大叔聊起来。大叔是东北人,退休前在东北的机械厂当工人,为了帮定居深圳的女儿带孩子,他和老伴早年间一起来深圳生活。他那时髦的电动车是自己亲手改造的,发挥了他机械厂里学到的技艺,改造后,孩子可以跟随身体的大小不断变换位置。
三年里,阿姨没有被感染,身体好得很。修鞋摊每天都开张。三年多没回老家。
大叔问阿姨:“你想家吧?”
阿姨:“没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
“你老公想你了吧?”
“想钞票。钞票打过去他就不想。”
“说话不能这样说。”
“没有,我老公他没有跟我说,他就是这样。”
“你不要乱说,你老公随时都要想你的,不管有没有钞票他都想。”
“他是属龙的,1952年的,脾气很暴的,他说我不给他打电话,打个电话会死?我说没有钞票了吧?他说,嗯。我一接到电话,我就知道他没有钞票。”大叔沉默了,不好再继续说什么。
我插话说:“阿姨,你很厉害,很棒,你在养家。”
阿姨有些羞怯地笑笑:“我们老家院子里的人都说我厉害,说我女强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留意到她手上的戒指:“阿姨,你手上戒指是你的结婚戒指吗?”
“没有,2000年自己买的。”
“对,要对自己好一点儿。”
听了我的话,阿姨表示自己生活已经很好了,每天可以唱歌跳舞。
一位女顾客带来了一布袋要修的鞋,阿姨把鞋子一双双拿出来摸摸看看,表示可以修。女顾客表示不急着穿,可以改天来拿,便离开了。
面对着手脚不停、忙忙碌碌修补鞋子的阿姨,大叔突发感想:“现在是咋的呢?现在在深圳这个地方,咱们香蜜湖这片,找一个像样的修鞋的地方没有了。”
我问:“就她一个?”
从学校来的大哥插话:“有,桥那边也有。”
大叔:“但是少了。有几个四川的都走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走了?”
大叔:“一个是要价高,再一个他客户群不行。她善于跟人家交往,处关系。有个扎实的手艺。”
疫情期间,周边的饭店经常给阿姨送免费的饭菜,开放后,生意好一些了,免费饭菜也少了。听到大叔的高度评价,阿姨很开心,边修鞋,边唱起了歌: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
停了会儿,大叔又闲扯到无边无际了:“你嫁浙江哪里了?”
“温州。”
“怎么跑那么远?”
“四川没人要,远走高飞了。”
阿姨把我那两只鞋鞋跟磨掉的部分重新磨平整,然后剪了两块半圆的塑胶钉在鞋跟上,再用胶水固定一次。在我们嘻嘻哈哈说笑间,算大功告成。
阿姨把鞋子递给我:“你放进去感受一下。只能粘一点胶,粘多了就有点硬。”
大叔插话:“你这个小皮鞋还挺舒服,一脚蹬。”
我:“对,就是舒服。阿姨说得对,老头的。”
中年大哥还保持着斜靠的姿势,插话:“对,这皮鞋穿着很舒服的。”
大叔接了句:“对,很舒服。”
阿姨接着说:“我连见都没见过。”
大叔说:“老人家穿的?”
中年大哥说:“年轻人现在也穿了。”
大叔重复了句:“年轻人也穿。”
大叔对我说:“你给它穿进去给大家看一下。”
我一时反应有点迟钝:“我穿吗?”
大叔很热情:“对,两个脚穿进去感受一下平衡。”
我说:“平常不用穿袜子。”
我光脚穿上了修好的鞋。中年大哥带着展示的语气说:“可以,她这个挺好的。走两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