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夏枯草奶奶”
作者: 王元辉自打我记事起,我妈就体弱多病,经常卧床,家里的事大都由我奶奶操持。
我妈过世那年,我9岁,妹妹6岁,我上面还有18岁的大哥、15岁的大姐和12岁的二姐。我们几兄妹都是奶奶拉扯大的。
奶奶瘦瘦小小的,没读过书,说话轻声细语。不管我们多调皮,她从不嫌烦,总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因此,我们都喜欢她,都很听她的话。
奶奶养育了我爸和我姑两个孩子。我姑和我妈各生了5个孩子。姑姑因婆婆去世早,没人帮忙,独自带孩子、做家务,难免受累。因此,她每次回娘家都会捶着腰跟我奶奶撒娇:“妈,别人都有婆婆帮忙带孩子,就我孤军奋战,你去帮帮我嘛!”
奶奶一口回绝:“你嫂子身体不好,不能太劳累,我得在家帮衬着点儿才行。”
“我可是你亲生的,你也心疼心疼我啊!”姑姑嘟着嘴撒娇。奶奶手上忙着纳鞋底儿,头都不抬:“去你家是不可能的。你要有急事,就把孩子送来,我帮你照看几天还行。”在奶奶心里,女儿需要她,体弱多病的儿媳更需要她。她只有一双手,只能先顾着更需要她的儿媳这边。
姑姑觉得委屈,对奶奶很不理解,常酸溜溜地说她一个亲生的还不如后来的,跟奶奶也不怎么亲了。奶奶不在乎姑姑的态度,说姑父姑姑身强体壮,能顾好自己。
奶奶对我妈的宠溺,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我妈身体弱,生下我们兄妹5个后身体彻底垮了。一大家子这么多张嘴要吃要喝,我妈还要治病,奶奶当机立断:我妈只管安心养病,我爸负责外出赚钱,她负责家里的一切,包括插秧锄草、挑水砍柴等体力活。
我爸不免担心:“妈,事情这么多,你都60多岁了咋能吃得消?”
“力气用不尽,井水挑不干,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多做点儿累不着!”奶奶昂着头,一副困难面前不屈服的架势。
有人当面对奶奶说怪话:“别人家都是儿媳干活婆婆享清闲,你家倒好,搞颠倒了。”奶奶一摆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要换成我儿子病了,我能不管吗?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多做点儿少做点儿有什么要紧?”
奶奶觉得,谁做事不重要,一家人都好好的才重要。因此,她无怨无悔地承担了家里的体力活。我妈过意不去,拖着病体带着我们做家务,尽力减轻奶奶的负担。
为了给我妈补充营养,奶奶坚持每天给她冲一个鸡蛋,哪怕家里穷得没饭吃也没断过。我妈心疼我们,不忍心吃独食,总想分一点儿给我们。可家里孩子多,一个鸡蛋能有多少?奶奶知道我妈心软,常想办法把我们支开。有时我哥嘴馋想喝一口,奶奶态度坚决:“你妈靠这个养身体呢,小孩子有吃在后,你乖,等会儿奶奶给你煨红薯吃。”
在那个食物严重匮乏的年代,鸡蛋是奶奶能给我妈提供的最佳营养品。金贵东西自然要先满足病人,哪怕是最宝贝的大孙子也不能贪嘴。
家里开支大,为了减轻我爸的负担,奶奶想方设法开源节流。她打听到县药材公司收购中草药,一有空闲就采集中药材卖钱,扯鱼腥草、挖葛根、摘金樱子……只要能卖钱,奶奶就漫山遍野去采集。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带我们去摘夏枯草。
夏枯草是一种很常见的野草,又叫九重楼。这种草很聪明,会按养分的多少决定果实的大小,最先长出的果实有九层,然后是七层,最后结出来的就只有三层甚至一层了。
夏枯草的花语是尽职尽责,是非分明。因为在春天生长开花,夏至凋谢枯萎,故而得名夏枯草。但它生命力极为顽强,枯萎后根不会死,总能在来年发芽,生生不息。
夏天是夏枯草果穗成熟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奶奶都会带着我们几个去采摘,然后卖给药材公司换回我们下半年的学费。
夏枯草不挑地,一般生长在山沟、荒地和路边,干枯的褐色花球像枯草一样挂在枝干上。奶奶带我们到野地里,给我们一人一个布袋,大家四散开来开始采摘。
烈日当空,知了叫得声嘶力竭,我们弓着身子在草丛中采摘。记忆中奶奶常穿藏青色衣服,因为总是出汗,背上会有一圈一圈的白色汗渍。汗水湿透了衣衫,草叶划破了皮肤,喉咙干得冒烟,实在渴了,我们就到池塘边捧几口水喝。
最恼人的是,夏枯草不压秤,一大袋子超不过2斤重,我们好几个人忙活一上午也只能挣十来块钱。看我们嫌挣得少,奶奶一边擦汗一边眉开眼笑地说:“孩子们,这些钱都攒着给你们换书,奶奶一分都不花!”
奶奶不识字,但很敬畏读书人,常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节衣缩食、日夜操劳也要供我们读书,还总对我们说:“你们好好读,不管读到哪儿,奶奶都供你们!”
妈妈过世后,爸爸要挣钱养家,根本顾不上我们,奶奶不仅要操心我们的吃喝拉撒,还要顾着我们的身心成长。家里事情多,奶奶即便自己忙成陀螺,也总是要求我们先做完作业才能做家务。那时我家没有闹钟、手表,奶奶靠家里养的公鸡分辨时辰,常说“鸡叫三遍就天亮”。我不知道劳累一天的她是如何忍着不睡,准时叫我们起床的。反正上学期间,我们兄妹几个都从未迟到过。
在奶奶的概念里,可以吃粗茶淡饭,可以穿补丁衣衫,但不可以不读书,什么事都得给读书让路。在她的坚持与引导下,我哥、我姐先后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了村里最先跳出农门的人。
奶奶的爱,就像那夏枯草,会根据自身的能量把精力、财力分配到最重要的人和最重要的事情上,尽职尽责,呕心沥血。她爱我们每一个人,却唯独忘了爱她自己。
如今,奶奶过世已近30年,但她乐观、豁达的形象仍留存在我的心里。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