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与文化的长廊
千年来,无数民族沿着辽西走廊的河流山脉不断迁徙,为朝代的更迭、文化的融合,拉开了序幕。
在这段历程中,无论是渔猎文化、游牧文化,还是农耕文化,都成为这条走廊重要的组成部分;而那些传承至今的民族技艺,则成为最淳朴、最美好的风情。或许,同这里曾经发生的历史大戏、政权纷争相比,这些民间的故事并不那么惊心动魄,但它们却是如此鲜活,充满了人间烟火和温馨的生活气息。
沿海迁徙的打渔人“古渔雁”的生活记忆
依山傍海的辽西走廊,既有清澈河流从群山奔腾而出,形成河床三角洲;又有海岸绵长,滩涂广阔,由此孕育了古老的渔猎文化。
最为典型的,在辽西走廊的东部,顺着辽河而上,在入海口与三角洲的前沿地带,有一片肥沃的滩涂。鱼虾蛤贝被滚滚海潮裹挟而来,而泥质平滩又为它们的繁殖提供了天然的养分。每当海冰消融,大地回春,大雁便顺潮迁徙,聚集在入海口享用这些丰盛的餐点。

自古以来,这里就有一群特殊的打渔人。他们如同大雁一般春来秋往,依赖滩涂讨要生计,因此被称为“古渔雁”。
历史上,由于生产技术落后,他们不具远海捕捞技艺,只能沿着辽河边缘追踪渔汛,不断迁徙。收拾行装从陆地出发的被称作陆雁,从水路乘船(他们的船被称作雁儿飞小船)加入的被称作水雁;还有的只身前来,为融入有船的人家,便在船上打工。集结多达上千人后,队伍浩浩汤汤前往滩涂地捞捕鱼虾,直到冬末初春,天气变得寒冷,浅海滩将要结冰,他们则要趁此之前踏上返程,回到各自在陆地上的家。
渔雁的生活围绕着一个“难”字。劳作环境淤泥黏厚,船上工作量大,做完一轮工作下来犹如在泥、汗里洗了一次澡,所以他们在船上赤身裸体是常态,也正是如此,渔雁们都用“攉拢咸水儿的”“老泥家的孩子一抹色儿”来戏称自己,甚至有赶海的叫光腚海,使网的叫光腚网。除了难,船上捕捞的生活还充满凶险。在他们的口述传统中,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两人见面谈话,一人问对方“干什么活计”,另一人并不直说,而是回答“我干的活死了还没埋”——对方立即就明白了,这是一位“渔雁”。而渔雁之所以会这样回答,是因为他们的船稳定性差,远不及如今的大船,遇上风浪凶猛,很有可能会卷走人的性命,若不幸在海上丧命,尸身只得留在船上,等靠岸后再埋进土里。
渔雁们将性命交给大海的同时,也从海中捞到了财富和人脉。他们会定时在辽东湾举办海上渔市。当渔市敲响锣鼓开始卖货,便有船只不断前来,人们有的看货、挑货(买卖鱼虾),有的约秤、过秤,随着时间流逝,停泊在港湾的渔船越来越多,直到夕阳西下才结群散去。


无论是返航还是启程,渔雁总会喊起嘹亮的渔家号子。由于他们的小船没有坞道(铺设在水岸上便于推动船只下水的轨道,古时通常是两根并躺的木桩),因此每当下水时,只能用绳子捆住船身,再使出浑身解数拉船。此时,号子便会响起。“喂——喂喂喂喂——”,从第一声开始拖长尾音鼓舞船员注入力量,从第二声开始节奏渐快,不断迸发出短促的音节,这是拉动船只的信号。终于,船在号子中缓缓顺着河沟而下,漂向远方。而当收放船篷(船上用来遮挡阳光风雨的遮盖物)时,又需喊号子,“喂——诶嘿嘿呀——诶嘿嘿”,这种调子起伏更加明显,发出第一声时,大家便开始拽蓬……
此外,在船上撒网、拉网时也需要喊号子。老船长在后边站着喊“大蓬摆扇儿嘞”,其他人应和“网满载儿呦”。只要号头把号子打出来,其他人就能跟着感觉走。据说,拉网号子的词其实并不固定,甚至想怎样喊便怎样喊,重在见景生情。由此可见,这种用渔家号子鼓舞人心的方式虽然原始,但能够感受到渔雁们蓬勃的生命力。

古时,渔雁属于社会底层,地位远低于农耕阶级。虽然生活既难又险,且不受尊重,但宽广的海洋和天地滋养了他们淳朴的心灵。
每一个渔雁都会讲故事。无论是船下坞、拾货、打桩、撒网……几乎都有故事作伴,给繁重的劳动增添了一些亮色。
听闻《黄帝造船》《炎帝造篷》《龙兵巡海》等故事,你会发现几乎都包含有祈祷的意味,只要求得神明护佑,哪怕遇上惊涛骇浪也能心安。例如在他们的故事中,第一口锚是伏羲老祖做的:曾经,海上有一只喜爱吞食船只的海怪,吓得人们不敢出海。某天,一位青年顶着风险架船出海,遭遇海怪,就在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要吞下他时,伏羲突然出现,并举起带尖带锚的石头扔进海怪嘴里,将它引向远方,而那柄锚让它停留在其他海域,永远地远离渔村……
所谓“靠海吃海”,这是华夏儿女从远古时期便传承下来的生存之道。在今天的辽西走廊,尽管当地渔民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渔雁”的文化和精神,将世代传承下去。
从渔猎、游牧走向农耕满族民间刺绣的传承
在辽西走廊的历史上,有多个北方游牧民族留下足迹,包括匈奴、突厥、契丹、女真等,因此形成了浓厚的游牧文化。其中契丹的崛起尤为关键,契丹人建立起辽国,他们一边在军事和政治上觊觎中原,一边在文化和经济上向中原学习,而辽西走廊作为两方政权接触的前沿,正是从这时起逐渐走向半农半牧的生活。

公元911-926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以汉俘建锦州”,为何以“锦”为名?这与辽人在小凌河区域发展农业有着必然的联系。“锦”,乃是指锦绣、锦缎的意思,即辽人除了召汉人工匠修建城池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那就是将他们集中起来栽桑、养蚕,发展锦织行业。锦州坐落于松岭山下,丘陵平原纵横,其间盈满浩瀚的绿色,汉人背着背篓穿行在阡陌间,采摘桑叶用于养蚕,等到蚕吐出丝,他们便收集起来织锦、纺绢。优越的自然环境、技艺娴熟的手艺人做出的成品品质优良,渐渐地,各个少数民族也开始学习,使得织锦、纺绢品成为辽西走廊上一大民间特色,并直接推动了“满族刺绣”等少数民族技艺在未来的萌芽和发展。



在锦州以东的东北核心地区,冬季严寒,所以当地人养成了“猫冬”,即躲在家不出门的习惯;但古代室内娱乐方式匮乏,如何打发漫长的时光,就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于是满族女性纷纷拿出绣针与绣布,边唠家常边在底布上勾勒花样。首先用木条固定织物,比如丝绸、布帛,再用绣针牵引彩线(丝、绒、线),在织物上大致勾画出花样的轮廓,然后在轮廓上刺缀运针,用各式绣迹呈现纹样或文字。妯娌间交流切磋、传授技艺,使得民间刺绣技艺愈发精简的同时还能够代代相传。长此以往,哪怕过冬后,她们仍以此为乐,当地有言“三月里来柳丝长,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围坐炕头刺绣早已融入满族女性的日常生活。
满族刺绣吸收了中原鲁绣、江南苏绣等汉族刺绣技艺和文人绘画艺术,细腻又柔美,并且采用的绣法不同,呈现出的感觉也不一样。例如绕线倒针绣,先用针线绣出一字型,再环绕着一字型上下绕线,随着手腕起伏,针仿佛被赋予生命,从下往上起伏穿过且方向始终一致,绕出的线规整地缠绕在一字型线上,具有强烈的线条突出感;穿线倒针绣也是一种绕线绣,但穿线方向并不一致,交替线从每一针穿过,松紧依喜好把控,若是绣得疏松,那弯弯绕绕的线条就如同一股交缠的麻花辫,若是绣得紧密,严丝合缝就如同紧裹猎物的小蛇。绣品内容广泛、风格多变,山水花鸟、草虫走兽皆可做素材,有时也以民间传说、戏曲故事的人物和场景为主题。纹样大多表达福禄寿喜、富贵吉祥等美好祝愿,比如“富贵牡丹”“福寿双全”“鸳鸯戏水”“比翼双飞”……既有老少寿康的期望,又有夫妻和睦的祝愿,寓意着满族人热爱万物、向往幸福美满的生活图景。

另一方面,满族刺绣又饱含古代女真人的民族与文化特色,比如民间有一种用皮革作补绣的工艺,材料原始,绣法更显朴素奔放。满族先民信奉萨满文化,认为变幻莫测的自然现象预示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他们敬畏自然,相信万物有灵,从天、地、山、水、植物、动物等自然元素以及民族祭祀典礼中吸取灵感,从而创作刺绣花样。在满族刺绣中,表达对自然、先民、图腾敬重的作品比比皆是,象征原始的自然崇拜有“生命树”“通天树”,植物图腾有“柳树妈妈”,生殖崇拜的有“嬷嬷人”等图案。它们并不像中原地区的刺绣一般,以绣法精细准确为荣,而是强调图样的气度恢宏、韵味神秘。
至于满族刺绣的图样中为何树、柳居多,民间有这样的解释:他们对柳树有着别样的情怀与信仰,认为在身上捆彩线再系于树或柳枝,能够借助它们繁茂的生命力,保佑自己和家族繁衍不息。
其实,哪怕到了现代,满族绣品离人们的生活也很近。因为它实用性强且寓意美好,所以东北地区的居民在置办节庆喜事时,常使用满族刺绣。举办传统婚礼,新娘身穿红缎绣花旗袍、头戴绣花镶金红盖头、脚踩绣花鞋;或给新生儿送虎头帽、肚兜,给寿星送寿帐;在讲究传统文化的地区,还保留着互送荷包、香囊的习俗,这些绣品无不图案精美、做工细致,具有浓厚的民族风情。

集百家之长的辽西木偶戏独树一帜的黑山皮影戏
在历史上,随着辽西走廊及周边地区逐渐繁荣,还吸引了来自不同民族、地域的艺人在此授艺谋生,因此保留了许多民间艺术,例如辽西木偶戏与黑山皮影戏。
辽西木偶戏诞生于清末,虽然只有短短的百年历史,但得以集百家之长,做出了独有的造型。辽西木偶的制作是纯手工艺,无论是石膏翻模,还是打磨、着色、刻手,尽皆工艺繁杂、制作精良。艺人们在木偶头部内设有精密的机关装置,表演时用手提线,只要轻轻挥动,便能操纵嘴、眼、鼻、舌自由活动。此外偶头的脖子与笼腹结合,上粗下尖,可随意摆动扭转,做出左右侧倾、低头仰脸等头部活动,真正达到了所谓的“牵一线而动全身”,足见其技艺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