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铁线莲
作者: 李若涛在我所养的植物中,铁线莲是最魔幻的。它超级能睡,一年有半年是睡美人。初冬,我把它们修剪干净,有的剪成“寸头”,有的留一段枯枝,它们就开始冬眠了。漫长的冬眠,不论是西风暴虐,还是冰霜雨雪,它们都是安详的,毫无动静,像打坐的高人。好久好久,我才想起来喂它口水。然后是夏季,它蓬头垢面,一身枯枝败叶地昏睡着,这是夏眠。
不就是休眠嘛,这有什么魔幻的?墨西哥小说家胡安·鲁尔福描写了一种叫“格壁塔纳”的藤蔓。人去房空,这种草便从门缝中、破窗中爬进房子,迅速占领整个房间。想象一下这些小蛇一般逶迤而来的枝蔓吧。我对这种植物着迷不已,对鲁尔福笔下那种模糊了生死、荒凉梦魇的世界着迷不已。
铁线莲就有这种魔性。初春的土壤有一种慢慢发酵的感觉,湿润了,空气中有股“土味”,铁线莲也渐渐醒了过来。启动是缓慢的,要等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土壤中叶腋间冒出绿绿的笋芽,要等待些时日,它们便开始了肉眼可见的疯长。每天5厘米、10厘米、20厘米……我测量到最快的生长速度是“华沙女神”,一昼夜幼茎伸长26厘米,这很可能还不是极限。
枝条迅速爬满支架,这期间,它孕出花蕾,爆盆开花……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在《藤架的寓言》一诗中这样描绘铁线莲开花:白色的花从易碎的木头上冒出来,像来自花园心脏的一场流星雨。
除了茎的生长,它们靠叶柄的缠绕来固着。一昼夜,叶柄就能盘绕一圈。第二天再绕一圈,攀附在支架上。对生的叶片还能相互抱合,稳稳地把植物固定好。整个春天,人也变得有点癫狂,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阳台,不是只有开花时才值得看,一天天的变化才是最迷人的,护卫着花蕾的幼叶刚开始是平展手臂,然后,它们像芭蕾舞女演员双臂上举,再上举,在头顶上方合拢,这个“头”就是花蕾。
看着花蕾慢慢长大,蓄满能量,好像马上就要绽放,但它就不,还在蓄积着,蓄积着。开花通常也是缓慢的,慢慢打开,尤其是重瓣的花朵,你都能感觉到它在用力,再用力,推开外层的苞片,直到完全舒展开来。
就在这美好之中,灾难突然降临。一枝满是花蕾的枝条,顶部已经开花,有的花开了一半,突然就萎蔫了,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这是致命的枯萎病,发现了便要立刻把枯枝剪除,可早年我并没有这样的经验。还有潜叶蝇和许多别的植食昆虫。潜叶蝇在叶子的内里穿行,吞噬叶肉,留下透明的蛇形痕迹,这虽不致命,但就像吸血,加速了植物的衰败。更多的死亡发生在休眠之后,它们再也不发芽了,被冬天和酷暑杀死,在无知无觉中死去。它们是如此的强韧,又如此的脆弱。
秋季是另一个生长季,欣欣向荣,枝叶满棚架,花量会比春天少很多。这种古老的绿色开花植物,还有零星野生种类留存在山野间。种植的,都是人工培育的品种,从国外进口的,超过300种,有的可能是亲缘关系近,互相长得很像。我养的大多是单瓣多花的晚花类型,花瓣如丝绸,多雄蕊,色彩不可预知地变化着。
正是这种快速生长和多花需要大量的能量,所以养铁线莲要给它充足的营养。除了常规施肥,每年立秋一过,我就给它换盆,脱了盆的根须个个肥硕,蠕虫般规整地盘绕在花盆底部,泥炭土竟然被它吃个精光。
铁线莲的花语是美丽、纯洁和欺骗。或许还可以加上一个词:等待。在希腊神话中,克莱玛斯蒂女神频频受到西风神泽费罗斯的骚扰,阿波罗就把她变成了铁线莲,因此,铁线莲被视为“神的藤蔓”,又被称为“藤本之王”。每每看见铁线莲在风中凌乱的样子,就会想到这西风神其实一直在滋扰它。
既然被视为神的藤蔓,它就被赋予了神奇的能力。铁线莲最神奇的能力是“连接”。它的根脉深不可测,可抵达“冥界”;它枝条攀爬蔓铺,向上的力量可直达“天庭”。它具有连接不同事物的能力,能够在不同的世界或界面架起沟通的桥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可以穿越多个维度的世界。此外,它还具有束缚和囚禁的能力,敏锐的感知力,可召唤神灵,赋予凡人超能力、疗愈等作用。
在诗人的眼中,铁线莲还象征着爱情,它是人类至深的连接。它似乎能映射爱情中的多个侧面,等待、忍耐、缠绵、至深的爱,同时也是纠缠、束缚、欺骗和刻骨铭心的痛苦。它几乎涵盖了爱情中所有的美好和痛楚。在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打特洛伊战争用了十年,回到家乡在海上漂泊了十年,这期间,他遭遇海难,战胜了独眼巨人,挣脱了海妖的诱惑,去过冥府……他故国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他的皇后珀涅罗珀被一百个求婚者前后纠缠了三年,他们在皇宫中大吃大喝,觊觎着皇位、她的美貌、黄金和白银。珀涅罗珀说,她要为自己的公公编织裹尸布,织完了便可以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她白天织,晚上拆,如此这般的拖延。他们的儿子已经长大,母亲命他出海去寻找父亲。他们重逢时,妻子都认不出他,雅典娜感动于他们的爱情故事,特地把夜晚拉长。西方古典绘画中,有一些描绘奥德修斯珀涅罗珀爱情故事的油画,其中英国画家沃特豪斯的《珀涅罗珀和求婚者》描绘了珀涅罗珀织布的场景。
露易丝·格丽克写了很多有关这个故事的诗,她潜入这些人物的身体里——珀涅罗珀、奥德修斯、奥德修斯的情人喀耳刻、长子忒勒马科斯……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着这个三千年前的传奇故事:“你拉住了我的手;于是只有我俩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几乎转瞬之间/我俩又在房子里了;诺亚/已经长大并且搬离;铁线莲十年之后/忽然开出白花。/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超过世上所有的一切,/夏日里安静的夜晚,此刻天空依然明亮。/因此,当珀涅罗珀牵起奥德修斯的手,/不是不让他走,而是要把/这份安宁压印在他的记忆里:/从今往后,你穿越而过的所有寂寥/都是我的声音追赶着你。”这里的诺亚是诗人的儿子,格丽克把自己的生活融入这首诗。
2017年春天,最早在Lei的庭院中看见的铁线莲,迎着院门,是一棵幽蓝的“伍斯特将军”,威武挺拔,将军的身后有棵浅蓝的飞燕草,篱笆被藤蔓月季的枝条缠绕,上面是盛开的一簇一簇的红色的安吉拉,庭院深处被一盆一盆的“仙株”占据,有粉色的、绿色的、单瓣的、重瓣的铁线莲,茶桌的后面是紫色和粉色花朵的铁线莲,缠绕在一起……我们喝着Lei泡的枇杷青酒,吃新烤出来的香喷喷的面包。Lei 送我一株“华沙女神”。它皮实、强健,花瓣如紫色的丝绒,当年就开出花来,之后就养了更多的铁线莲。八年来,最初的几株还活着,奇迹啊!
编辑 王冬艳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