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庄街小桥横旧影
作者: 岁月静好众所周知,唐诗、宋词、元曲三者各有特征,但在庙堂文人眼里,它们有高低贵贱,于是便有了褒贬评说之词。清代文人严廷中有一段描述:“诗如夫人,以大方温雅胜;词如姬妾,流丽中尚不妨少兼端重;曲则如平康名妓,动人处正在放诞风流,轻狂妖媚耳。”现代艺术大家木心也有一段评论:“唐是盛装,宋是便衣,元是裤衩背心。拿食物来比,唐诗是鸡鸭蹄髈,宋词是热炒冷盘,元曲是路边小摊的豆腐脑、脆麻花。”应该说,这的确是一种大致的印象,但事实并不完全如此。比如脍炙人口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厚重的沧桑感,如何也嚼不出一丝的风流麻花味。再比如张可久小令:“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是闲逸的野趣和人生归途的惆怅,依然找不出放诞和妩媚气。
其实无论诗词曲,哪个都能写出端庄正气、婉约流丽、质朴放诞来。不过曲有个优势,它用语直白,能添加衬字,数只小令加尾声便可联成一套。篇幅的加长和语言的本色,使它更能贴近生活、展示生活,自然有一种穿着大裤衩吃路边摊的平民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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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想起叶嘉莹先生的一篇套曲。1948年春,在江南最艳色的季节,24岁的叶嘉莹启程来到南京。她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三四岁时,在父亲叶廷元的教导下启蒙,1945年在辅仁大学国文系毕业,此次南下旅居是为婚事。京城的亲人好友多有书信问候,她突发奇思妙想,写下一篇套曲代信,“以近况谱此寄之”。
这篇套曲的宝贵之处,在于它实录了叶嘉莹的客居感受和当时南京的生活情景。“未清明辞别了燕京,过端阳羁留在秣陵。”阐明“清明前”“过端阳”两个时间点,但接下来两句“哪里也塞北风沙,早则是江南梦醒”丝毫看不出她从寒冷北方来到春风杨柳江南地的欣喜,反而是“一般凄冷,淮水波明;风尘南北,哀乐零星”。
1948年,南京经历了日军侵华和内战的摧残,触目伤心处处皆是。战乱后的南京,如同一位衣衫褴褛、满目悲怆的老人。“说甚么秦淮酒醒,画舫箫声,但只见尘污不整,破败凋零;乌衣巷曲折狭隘,夫子庙杂乱喧腾;这壁厢高楼耸,那壁厢园菜新,错落高低恰正好相辉映;小巷内雨过泥泞不可行;更休问江南美景,谁曾见王气金陵?空余下劫后长堤杨柳青。”这便是当时的六朝古都繁华地和街景,人们也许会忘记它当年的样貌,好在叶嘉莹用这篇套曲记录了下来。这正是散曲里套数的特征,篇幅可随作者的思绪和场景张弛伸衍。
叶嘉莹到南京后就因“新水土阴晴多病;镇常是把门扃”。24岁的青春女子正是最喜打扮、踏春的年华,然而她却让大家“休猜做口脂眉黛打扮得时妆靓……哪里取踏青拾翠的旧心情。”是啊,面对一派残垣颓色的南京,又怎会不感伤良多呢?她“叹那六朝风物尽飘零……剩年年钟山云黯旧英灵,更夜夜月明潮打石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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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曲后面的部分倒是轻松了起来,历史无论走到哪里,黎民百姓,万家灯火,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叶嘉莹说:“我家住在绒庄街,巷口有小桥横。”绒庄街在中山南路桥西南一带,明代是织绒缎的栈房集中地,故名之。不过据说那里又是加工出售帽子的地方,所以还有“帽儿行”的称谓。
叶嘉莹是诗人,自然有“风灯照夜欲三更”的诗情,她半戏谑半无奈地写道:“点着盏洋油灯,强说是夜窗明。”且又遇“这几日黄梅雨晴,衣履上新霉绿生”。对于北方人来说,南方的雨季潮湿实在是件糟心的事。到了凌晨醒来,别说是鸟鸣残月卖花声,“则听见刷啦啦,马桶齐鸣。”不过好在白日里,她能听到“隔墙叫卖枇杷杏”,还有“近新来更有人把银元业营,遍街头一片价音响丁丁”“近黄昏有卖江米酒的用小碗儿分盛,炙糕担在门前将人立等”。
撇开前面的伤痛沉郁,曲作到这里,无论是家家户户刷马桶,还是卖江米酒、烤年糕,或叫卖枇杷杏,或商户们遍街头装点门面,都呈现出一种市井烟火的生机,一种逆境下生生不息的民众精神,甚至最后还有神来一笔:“我买酱油则转过左边到南捕厅。”可以想象,年轻美丽的叶嘉莹身着旗袍外套,手拿着瓶或瓦罐,走在绒庄街的巷子里,左拐到南捕厅旁的酱油坊打酱油。这一笔,恰是将米酒香、枇杷杏年糕味,马桶刷刷、银元丁丁,于字里行间活泛了起来,是色、声、香、人气俱全的平民生活场景。这些描写,或确如木心先生所言的“豆腐脑、脆麻花”,然而这不正是散曲中套曲的魅力吗?它能将作者的情感表达层层叠加,也能将场景逐步展开。叶嘉莹的这套散曲,不仅有文学价值,也有史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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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套曲,散曲里的小令虽篇幅小,但它有“重头”之说,即同样的主题写完一首,意犹未尽,可再来一首或更多。如翻过了一重山,觉得还有余力,那就再翻一重山吧,这种情况便叫作“重头小令”。明代弘治年间,有位著名曲家叫陈铎,是南京济川卫指挥使。他虽是武官,却精于音律,词曲闻名于京师、金陵。有次宴席,教坊子弟度曲弹唱,陈铎频频指出他们的错谬之处,乐人不服,他便拿起琵琶,快弹唱出一曲,其技艺之精湛竟令一众专业教坊子弟惊骇,连连伏地叩首,从此,陈铎便有了“乐王”之称。
陈铎有《秋碧乐府》《梨云寄傲》等诸多诗词曲集和杂剧、传奇著作,其中《滑稽余韵》尤有意思,他将那个时代的各个行当和职业,分别用一首小令来记录。《水仙子》二十首,记录儒士、训蒙、医人、土工、刷印匠、织边儿等职业;《折桂令》十首,写下冠帽铺、茶食铺、棺材铺、裱褙铺等行当。如《满庭芳·修脚》:“三三两两,监生家眷,吏典儿郎。真皮袋子盛刀装仗,惯走营坊。贫穷汉皴皮快长,粗坌人指爪偏长。搂抱在屈膝上,刮削了半晌,熏不死也难当。”虽笔调滑稽戏谑,却把修脚人的职业形态、营生的受众和特点描摹了出来。又如《小梁州·酒坊》:“云安曲米瓮头春,注玉倾银;青旗摇曳映柴门,遥相问,多在杏花村。清光呼剌都休论,纵沉酣败国亡身。说甚么消愁闷。满朝混沌,嫌杀独醒人。”短短几句,将酒坊里“杏花村风雅”与“世情贬斥”杂糅交错,顿生意趣。这样的曲作全集有140余首,且不说其艺术成就如何,就史料价值看,它呈现出了一幅宏卷巨秩的市井百态图。也许陈铎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散曲就是如此,以它的“直白本色”特立独行于诗的领域,质朴也好,风流也罢,大裤衩也行,反正它能比它的诗大哥、词大姐更接地气、更长于描摹呈现生活,这不就够了吗?
编辑 许宵雪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