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撩人兮,我心悦兮
作者: 岁月静好《挂枝儿·山歌》
【明】冯梦龙 著 关德栋 选注
济南出版社
这些天偶然读到明代的民间歌曲,也就是当时的流行歌曲。歌词哪怕沉淀了四百多年,读来依然那么鲜活生动。如这首《挂枝儿·送别》:“送情人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的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歌词仅九句,竟有三人一驴一场景,有问有答,有三人情绪的不同渲染,有驴儿在一旁的“冷互动”,只觉得好生有趣灵动。
男情女爱,是永恒的主题。海子的诗《七月不远》里,那句“性别的诞生不远/爱情不远……”恰是在说自有了男人和女人,爱情便如影随形,星火不灭,甚至成为大事件的原动力或导火线,如荷马史诗里描述的特洛伊战争即因海伦而起,而中国唐代马嵬坡事件,不能说它没有牵动影响了历史轨迹。
如果说《牡丹亭》是中国古代文人士夫理想中的情感模式投影,民歌便是市井平民直白率真的表达情形。《挂枝儿》是民间山歌小曲的一个牌调,它有特定的句式和唱法。罗锦堂教授在他《南曲小令谱》里说道:“挂枝儿,与打枣干、银纽丝等,同属明代的小曲,以本调最为流行。冯梦龙曾专门编了一本《挂枝儿集》。”《挂枝儿》在当时的风靡盛况,明代沈德符有一段记录:“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
《挂枝儿》何以如此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除了曲调优美,就是歌词里相爱男女的真性情,且看《咒》:“俏冤家,我别你三冬后,拥衾寒,捱漏永,数尽更筹,叫着你小名儿低低咒。咒你那薄幸贼,咒你那负心囚。疼在我心间也,舍不得咒出口。”素口白牙,直剖心迹,无一丁点曲回晦隐,这正是市井平民对爱情大胆追求和表达的风格特征。冯梦龙在《山歌·序》中说:“自楚骚唐律,争妍竟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于诗坛……山歌虽俚甚矣……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他直言山歌无意与楚骚唐诗之正统争奇斗艳,凭借“真性情”,自能赢得一方江湖。
这样的山歌小曲,哪怕时间让它丢失了如一半灵魂的曲调,但它仍倚着另一半,历经岁月,宛然鲜活地展现在今人面前。它倚靠的是凡夫俗民、村男里妇活在嘴上的语言,裹在身上的烟火气,和蓬蓬勃勃、掐不灭扼不死的爱恨情仇。不妨再看一首《锁南枝·风情》:“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这首小曲的创意最早出自元代,冯梦龙称其为“赵承旨(孟頫)赠管夫人语”,题《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死同一个椁。”明代的《挂枝儿》里也演绎出一个题为《泥人》的版本,不过最波俏风趣的,还是这首收录在《南宫词纪》里的《风情》。
古代常把八九岁到十三四岁说成是总角之年,“傻俊角”三字,替代了原先的“你侬我侬”,即刻便把年轻男女间的情爱,落在了情窦初开、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间,依然是“情深深雨濛濛”,却多出了一份童真和纯洁。这里没有文人笔下春花秋月的诗情,也没有宛转情绪的写意,只是玩泥巴,捏泥人,却比拟出了无数男女为之心动的真情。
山歌小曲里的有些作品,除了率真,有时还能蕴含深意,如《挂枝儿·想嫁》:“嫁了罢,嫁了罢,怎么不嫁?说许他,定许他,怎能勾见他?秋到冬,冬到春,春又到夏。咬得牙根痛,掐得指尖麻。真不得真来也,假又不得假。”写一个钟情女子怎么也见不到心里暗恋的那个他,时光蹉跎直恨得掐指咬牙,最后只能无奈自嘲,此事真不得来假也不得。真假之间的进退,恰为妙境。所以冯梦龙批语道:“假则扮戏,真则村里夫妻耳。”赞这个女子的这份暗恋之情确是真的,但如不能成真,就当在心里演了一场戏吧。老先生此话说得透彻,实乃人间清醒。
山歌撩人,也引得众多文人为之青眼,起兴捉刀。如明代丁彩写的《劈破玉》:“秋风清,白露冷,黄花瘦。负心人在那里恋红楼,提起来割去了心头肉。苦捱中秋节,泪珠尚未收,又愁难捱九月九。”丁惟恕《河南韵·情思》:“一场相交做了一场笑话,两字恩情半空悬挂。是我无缘怎么得合我冤家相识,是我有缘怎么不上不下。心窝里不住地铺塔,眼皮儿不住地跳打。相爱的光景一日一日深了难割难舍,离别的日子一日一日近了由不得我不怕。”虽是文人作手,却有八九分的民歌骨相。丁彩、丁惟恕是父子,山东诸城人。明清两代,丁氏家族是诸城望族,俊杰辈出,最著名的有官至巡按监察御史的丁惟宁和《续金瓶梅》作者丁耀亢,他们也是父子。
怎样的流行歌曲才能挣脱时间的吞噬、岁月的湮灭?或许曲调和歌词都应有着浓郁的年代感?当然这远不够,如果日月更替会带走歌曲的“乐”,那么留存且“活着”的歌词,一定是咏叹人类最朴素、最本真、最发自人性之初始的情感,用的也一定是最贴近人间烟火,鲜活于世俗男女嘴里的语言。山歌便是如此,它趟过四百余年的历史长河,撩人依旧,令人心悦。
编辑 许宵雪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