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同心一片丹
作者: 潘彩霞“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这是我的宣言……”1924年,冯沅君在小说《隔绝》中,借主人公之语,以热烈的情感向封建礼教发出挑战。现实生活中,她不仅走上高等学府的讲台,还与著名学者陆侃如演绎了一段“充满着爱、自由和美”的奇特的罗曼史。
生命之流添了新水
1917年,在大哥冯友兰的引领下,17岁的冯沅君走出深闺,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正值“五四运动”前夜,她投身爱国学潮,走上街头游行、演讲;在话剧舞台上,她主动扮演《孔雀东南飞》中的反面人物“焦母”,公演时座无虚席,一时名满京华。
女师大毕业后,冯沅君考入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置身于新文化运动的潮流,她对理想中的爱情心驰神往。她以“淦女士”为笔名,发表了一系列主题为自由恋爱和封建包办婚姻冲突的小说。后来,这些小说结集出版,取名《卷葹》,被鲁迅收入丛书。在文坛,冯沅君锋芒初露,她与冰心、庐隐齐名,被誉为“新女性作家之先锋”。
与此同时,陆侃如也悄然出现在冯沅君身边。陆侃如是北大国文系学生,每晚都会去图书馆自修,他发现,总有一位女生到得比他早,而她借走的书籍、资料,恰恰都是他想要借的。好奇之下,他主动交流,得知这位戴眼镜的女生就是在文坛享有盛名的冯沅君时,爱慕之情油然而生。
陆侃如比冯沅君小3岁,20岁时就出版《屈原》一书,又因发表大量研究《楚辞》的论文而备受关注。在学问上,他们早已认识了对方。
不久,陆侃如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两人的通信变得多了起来。深入交往后,他的情感逐渐热烈而缠绵。后来,冯沅君在小说中还原了当时的心迹:“我又遇见了奇迹,我的生命之流中又添了新水……”感情升温后,他们一起钻研国学,一起香山漫步,北海泛舟,把世界走成了爱的风景。
五个月,“从爱苗初长到定情”,冯沅君都写在了自传体书信小说《春痕》中。而陆侃如的情书则在《文学周报》连载,取名为《小梅尺牍》。
夜莺沉默在幸福里
1927年,冯沅君先一步赴上海暨南大学等校任教,不久,陆侃如也从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一对恋人相聚上海,做了同事。其时,陆侃如正在撰写《中国诗史》,恰好,冯沅君对唐宋词和元明曲非常感兴趣,便参与进来分工合作。有了共同志趣的滋养,爱情之树更加枝繁叶茂。
1929年初,他们步入婚姻殿堂。两年后,历时三年、共计60万字的《中国诗史》诞生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个爱情结晶,这部专著,与王国维、鲁迅等大家的文学史著作并列,屡受好评。
夫妻俩既志同道合又相得益彰,他们沉浸在幸福里,躲进小楼成一统,很快又联手合著了《中国文学史简编》。两部学术专著的出版,奠定了他们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学术地位。
婚姻美满,愁苦远离,创作的动力随之而去。留下三本薄薄的小说集后,冯沅君逐渐淡出文坛,从此夫唱妇随,将兴趣转向了学术研究。
1932年,冯沅君和陆侃如提前完成了他们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节衣缩食攒足费用,一同进入巴黎大学文学院攻读博士。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已踏上中华大地,在法国钻研学术之余,他们参加“反战反法西斯同盟”,时刻关注着祖国的命运。
三年后,冯沅君和陆侃如完成学业,他们放弃巴黎的优厚待遇,携手回国任教。抗战全面爆发,他们被迫辗转迁徙,先是南下广州,后来又漂泊西南,双双到流亡在四川三台县的东北大学任教。
短暂的安宁中,冯沅君和陆侃如相互鼓励,在动荡与颠沛中成果迭出。那段时间,冯沅君完成了《汉赋与古优》《南戏拾遗补》等一系列重要学术论文,陆侃如则全力编写《中古文学系年》。
一间房两本书,并肩而行
新中国成立后,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冯沅君和陆侃如受邀前往任教。课余,他们在书桌前著书立说,学术伉俪琴瑟和鸣。作为一级教授,他们的收入算得上丰厚,然而他们生活俭朴,完全看不到一点留洋归来的影子。二人共同的嗜好是买书,宿舍里,高高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堪称一座小型图书馆。在每一本藏书的扉页上,他们都会工工整整地盖上两方印章,上边是魏碑体“陆侃如”,下边则是小篆体“沅君”。
宿舍的门楣上,陆侃如亲笔写下两个醒目大字:“冯·陆”;那段时间的著作,两人都会在文末默契地署上:“写于青岛鱼山别墅”。
“一间房,两本书”,这就是他们最向往的生活。然而,1957年,陆侃如被划入另册,成了“右派”。在一次批判会上,主持人点名要冯沅君表态,让她与丈夫划清界限。沉默良久之后,冯沅君缓缓地说:“我大半辈子与‘老虎’同寝共枕,竟无察觉,是得了神经麻痹症吧?”平静之语,却震耳欲聋。艰难中,他们坚持进行学术研究,合作修订了《中国文学史简编》。他们的名字始终并列在一起。
不久,古稀之年的冯沅君被勒令打扫厕所,而陆侃如则被关进了监狱。孤苦无依中,冯沅君常常在饭桌前呆呆地坐着,忘记了时间。即使这样,她最牵挂的依然是学生,依然是《中国历代诗歌选》的编写工作。
1971年,分离三年后,夫妻俩终于团聚了,然而此时,冯沅君已罹患癌症。守候在病床前,陆侃如寸步不离。生命弥留之际,冯沅君让护士搀扶着她去办公室“上课”。面对前来看望的学生和医护人员,她从关汉卿的散曲讲到都德的《最后一课》,当她用法语轻声说出“放学了,你们走吧”时,在场的人无不泪流满面。
1974年,在陆侃如的陪伴下,冯沅君告别人世。她未竟的事业需要继续,陆侃如不顾病体,挥泪整理妻子的遗稿。誓言不曾变质,为了共同的理想和追求,陆侃如一直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于四年后追随而去。在遗嘱中,他说:“按冯沅君和我个人的愿望,将全部藏书、数万遗款赠山东大学。”
四十多年并肩同行,陆侃如将对冯沅君的爱,题写在一张合照上,那两句诗是:“红楼邂逅浑如昨,白首同心一片丹。”
编辑 吴元梓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