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衲袄及百年前的“00后”
作者: 岁月静好红衲袄是个曲牌名,南曲、北曲里都有。很多曲牌来自乡间野地,如山坡羊、蔓青菜、村里迓鼓、鲍老儿、麻婆子等,红衲袄也是如此,一听就沾着土气。不过林雨喜欢,尤其是红衲袄,总会联想起8岁时外婆给做的那件小红袄。
始终带有娴雅从容之气
外婆出生在江苏海门的一个大户人家,林雨没见过她年轻时的样子,但岁月磋磨后的外婆,依然隐约透着年轻时的娟秀清丽。即便头发花白,额间眼尾布满皱褶,也照旧散发着大家闺秀的娴雅之气。
外公外婆家在静安区的一条巷子里,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上海。外婆家北窗前是一个小型早间菜场,每天凌晨四点就喧闹了起来,卖菜的吆喝声、肉铺的刀切声,论斤谈两、锱铢必较,句句生情,字字入耳。还有粪车通过时倒马桶的声音。那个时候没有抽水马桶,家家户户都会准备两三个木制马桶,每天晚上把马桶放在门口,凌晨有工人拉着粪车来倒马桶。就这样,外婆家的每个“新一天”,都会在粘着粪味的车轱辘声和菜场的嘈杂声里开始。
外婆家楼下是一家工厂的车间,沉闷且带着节奏的机器声几乎昼夜不息,外公外婆却日复一日地与噪音和平相处。从容娴静几乎是外婆给林雨的全部印象,她从未见过外婆大声说话,更别说是动怒生气。外婆和外公间的互动好似约定俗成,买洗烧皆由外公操手,外婆几乎不下楼,除了针线缝补,就是静静地看着孩子们玩。每天下午三四点是两位老人的文化生活时间,他们分着看一份《人民日报》,然后讨论各自的想法。而林雨最期待的便是等送报人把报纸放在北窗前吊着细绳的竹篮里,然后抓着绳子慢慢地将篮子提上来。
外婆腹有诗书,却算不得才女;是家庭主妇,有一手好女红,却不善厨作;她育有六个子女,每一个都倾注了母爱,并让孙辈强烈感受到来自隔代血亲的暖意。当年外公因成分不好被里弄要求扫大街,倔着不肯去时,鲜少下楼的外婆默默地拿起笤帚,替外公走出家门。她没有一句怨言和不忿,可以想见,自小受闺训女戒传统教养的外婆,在面对路人各式目光时内心的五味杂陈,但她却用自己的那份从容娴静消弭了所有的不适,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
百年前的“00后”
用当下时兴的说法比照,外婆是20世纪的“00后”。虽然民国时期,都市的一些女性已能进入教会女子学堂读书,但大多数女性依然遵循传统的私塾家学教养。世人衡量女子的主流标准,依然是端方贤惠、娴静内敛;女红精巧、善理家事。当年有位叫许瘦蝶的诗人曾以“美人六咏”为题向海内征稿,分题为:曰影、曰醉、曰梦、曰病、曰嗔、曰恨。摊开来说,就是要将女子描摹得:倩影绰绰、醉颜绯绯、梦里云雨、孱羸娇弱、佯嗔似痴、哀怨泣恨,这便是百年前男人心头的“朱砂痣”女子形象。许瘦蝶这次征稿,竟得诗百余首,荟为一编,鸳鸯蝴蝶派作家陈栩还为此编题词作曲。
男性凝视之外的女性美学为何物?百年前,已然从闺阁中走出一众光彩曜目的“00后”优秀女子,如生于1900年的冰心、凌叔华、盛爱颐、史良,1904年的林徽因,1902年的石评梅,1909年的沈祖棻,甚至1902年的陈翠娜。这些女性的共同特点便是:她们都接受了中国古典诗书、礼仪、琴棋画的良好教育,懂得汲取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同时又受到西学思想的浸润。这些“00后”才媛们,不仅以才华惊艳世人,在经济上也开始脱离对男性和家庭的依附,获得独立。林徽因是著名的建筑学家,与冰心、凌叔华并称民国文坛三大才女;史良是著名法学家,中国司法部第一位女部长;沈祖棻是格律体新诗先驱诗人之一,她的词尤具盛名,被誉为“当代李清照”。至于陈翠娜,更是给后人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翠楼吟草》,汇集她近二十个诗词曲集,这还不包含她的画作和传奇、杂剧作品。
两百年前的“00后”
时代的齿轮沉重而坚硬,看似一个又一个轮回,却筚路蓝缕,新的生命之力在碾踏腐旧中孕育、盛开。腐旧不是唾弃,它是新生力的沃土,终结者和开创者并行。20世纪的“00后”女性,便是再往前推百年,清嘉庆五年“00后女性”的接力者。两百余年前的女性,她们最渴望的就是能走出闺房,获得自由;摆脱盲婚哑嫁,获得哪怕一丁点儿的婚配自主权。事实上,嘉庆、道光年间的才女名媛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人身和思想自由。如江西义宁州判沈学琳之女沈善宝(生于1808年),她一生游走南北,广结各方才女名媛和异性友人,29岁才成婚。她工于诗词,有《鸿雪楼诗选初集》,编撰《名媛诗话》,被认为是道咸年间名媛界领袖人物。
又比如吴藻,她出生于1799年,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00后”,但她创作的《乔影》呐喊出:“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这样的激越情怀,彰显了吴藻对精神自由的向往,故《乔影》一经传出,便被众多深闺女子激赏。再有沈善宝的至交顾太清,是贝勒奕绘的侧福晋,她走出闺房,与京城才女结集秋红吟社。《名媛诗话》描述她“才气横溢,援笔立成”,甚至有“满洲词人男有成容若(纳兰性德),女有顾太清”之说。
然而,这些女性最终的结局依然是回归深闺后院,吴藻移家嘉兴南湖,“潜心奉道”“皈依净土”。而顾太清相传遭诬构与龚自珍有私,被逐出王府。沈善宝55岁那年病逝,临终前与顾太清相约“与君生生世世为弟兄”。吴藻也一样,深恨自己生为女儿身。19世纪的“00后”女性,所能目及的眼界就是希望自己身为男子,或者来世投胎为男子。她们无法想象,一百年后的女性可以堂而皇之走出闺门,接受新潮教育,获得经济地位;更无法想象,两百年后的女性,可以和男子一样进入职场,独立、自由、张扬,能力、智慧和贡献皆不逊于男子。
林雨知道,和这些杰出女性比,外婆算不了什么,她太普通,普通到走进人堆即被淹没。但恰是这样的普通,和她一样的女性有太多太多,这便是“凡众”的力量。凰飞天宇,是先行者的榜样。外婆这代“00后”的底气,恰是来自这些榜样的力量。从富贵跌落贫穷,从谨守闺训到走出家门清扫街道,外婆始终都带着那份娴雅从容。外婆去世是20世纪70年代初,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她做的红袄已不合林雨的身量,但那份温暖,林雨一直都藏在心底的一角。而此时,她只想为外婆唱一曲《红衲袄》:
轻轻雨,长长街,叫卖声里人家院。月子弯弯莫凭栏,红裳泪,碧玉簪,小楼窗前也,剪灯话平安。
编辑 许宵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