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退越幸福
作者： 明前茶一
那天，亚亚下班回到家，发现门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那里堆放着两只看不出颜色的大麻袋，装满了老韭菜、青红椒、玉米棒、小冬瓜、扁豆角，还有一只装满菜油的大塑料油桶。一看就知道，公公来看孙女儿了，见到亚亚略带吃惊的脸色，公公赶忙说：“我刚到家，歇一口气，就把这些东西搬到露台上的小屋里去，我保证，再过一刻钟，客厅就恢复原样啦。”
亚亚立刻松了一口气，她赶紧给公公泡茶、递上热毛巾给他擦脸，又从麻袋里捞出一把韭菜、两大捧扁豆和一个冬瓜，去厨房做饭。
二
自从八年前亚亚生了老大，婆婆从乡下到城里来帮她带女儿，公公每个月几乎都要到城里来探亲。起初，他一来，亚亚就感觉头痛：公公在乡下种惯了地，一到城里，没有泥巴可以拾掇，难受得紧，他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附近小区的垃圾站里去转悠，见人家丢出来的空花盆，就宝贝一样捡回来，又用麻袋到处去掘了泥土来，在家种蒜、种姜、种辣椒，每个窗台上都放满了。
公公来了，家里立刻变了风格，客厅里挂上了晒匾，书房里挂上了一串一串的大蒜头和干红辣椒，公公婆婆住的次卧里放了各种泡菜坛子，散发着令人口舌生津的酸气。走进家门，仿佛误入了农家乐的现场。公公爱喝酒，每顿都要喝二两，家里总弥散着酒气。他还霸占了电视机，孩子看不上动画片，成天陪着爷爷看《乡村爱情》，从第一部看到第十五部，再倒过去看第一部。
亚亚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文科博士，哪吃得消这些，自然要跟老公抱怨。老公替父母辩护说：“我爸一辈子就没有离开过我妈，我妈来带孙女，我爸当然寂寞了。他因为这个才来城里住一阵，不然哪会来啊。”见亚亚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老公又跟她分析说：“两代人共同生活，磨合是少不了的，能相处愉快，最主要的是要有一种以退为进的思维，有换位思考的能力。你想一想，如何能让咱爸在这里过得舒心，回了老家还能喝着小酒跟人炫耀，他心情舒畅，就会身体健康，将来还是咱们省心。”
亚亚反复思量，深以为然。考虑到主卧外面有40平方米的露台，她主动提出，把主卧腾出来给公婆住。她跟公婆坐下来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跟他们讲好，“你们帮我来带孩子，我很感激。但咱们的生活习惯很难完全一致，怎样让双方都自在些呢？我觉得咱要把家里划分出一个各自做主的空间。主卧朝南，冬天太阳能照进来大半间屋，你们年纪大了，晒晒太阳能补钙；主卧又带卫生间，有淋浴房，你们住起来也比较方便；主卧外头通向露台，晾衣服，种菜，种小果树，哪怕是搭个小屋存杂物，都是你们的自由。但出了主卧这个门，咱们说好，厨房是爸妈的天地，但是客厅、书房、次卧和儿童房，要保持原来的样子，按我原来的习惯来搞卫生，你们同意吗？”见公婆脸色晴朗，似乎没有什么不快之色，亚亚又补充说：“知道咱爸爱看电视，打算在主卧中再装一台电视机，把家里最舒服的皮椅子搬到主卧去，让咱爸坐着舒舒服服看电视。”
开过家庭会议，亚亚和老公就反复互相提醒——主卧的门里是公公婆婆的天地，不到万不得已，主卧和露台布置成什么样子，亚亚都不去过问。
公公闲不住，在露台上搭了一个约4平方米的茅草亭子，亭子里收着他种菜种花的农具，还吹晾着他的宝贝大蒜串子和辣椒串子，泡菜坛子也都挪了过去。公公在露台上又种果树又搭葡萄架子，还种了两大株艳丽的三角梅，和好几盆蓬蓬勃勃的草花。他的种植范围逐渐扩大，有时都忙得忘了喝酒。亚亚的女儿们也喜欢跟着爷爷种植，5岁的老大带着3岁的老二，有模有样地穿着小胶鞋到露台上去浇水、施肥、摘果子，忙得头发蓬乱，大眼睛里闪烁着调皮又快活的光。
公公在城里住上七八天，回老家去侍弄他的菜园时，会跟整个村子里的人吹嘘：“我那读了博士的儿媳妇真是孝顺，把主卧让给我和老伴住，还支持我种菜，让小闺女跟着我玩耍。”
听他说话的老爷子们哄然大笑，有人毫不客气地回击说：“你到城里去，就没有一次憋屈吗？你喝酒，儿媳妇不管着你吗？”
亚亚的公公脸就红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心平气和地说：“上次我得了胃息肉，还是儿媳妇发现的，她见我一吃过饭就揉肚子，打起嗝来气味越来越重，就带我去做胃镜，把那容易癌变的胃息肉都给夹掉了。回到家里，老伴管着，一个礼拜没让我喝酒，现在这瘾头也就慢慢地淡了，我知道小辈是为我好。”没等那些嘲笑他的老头们反唇相讥，公公已经站起来回家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笑道：“布袋和尚写过插秧诗，你们会念不，‘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你们呀，琢磨琢磨这里头的道理吧……”
三
同样的道理，这几年亚亚也慢慢地体会到了，与生活习惯和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公婆在城里共同生活，能过得愉快，真的需要双方都有这种“退步原来是向前”的智慧，如今，亚亚也养成了时时处处关照老人的习惯。若是公公有两个月没有进城来，亚亚心里也会有些空落落的，她会跟老公商议：下个周末我们开车去把老爷子接进城来吧。“说实在的，隔了这么久，我才体会到互相妥协的意义，咱家老大自打上了学，作文总是班上的第一名，我相信，这跟老爷子天天带着她在露台上劳作、观察、体验是有关系的。”
两年前的金秋，公公再次进城来，照例整晚开着电视，复习《乡村爱情》第八部，亚亚陪着老两口闲聊，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电视，谁知这下竟一下子看进去了，竟看了整整一部剧。后来，作为大学教师，她开了新的公共课，讲授现实主义电视剧中戏剧性冲突的嵌套方式，还有城乡矛盾偏喜剧化的解决方案。讲着讲着，亚亚就走了神，她觉得，这娓娓道来的分析，既是在说编剧的技巧与观察，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家的事？整个阶梯教室有90名来自不同专业的大学生，至少50名是女生，未来，她们婚后也有可能面临城乡生活、代际生活的强烈冲突，亚亚希望自己的某些经验能够帮到她们，使她们在未来的婚姻中少走一些弯路，多一些四两拨千斤的解决能力。
编辑 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