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是不是说错了
作者: 刘旭 刘兰兰曾经,父亲的话如重锤般碾碎了他的自尊。如今他“衣锦还乡”,心中是否还有什么放不下?
不能被别人看轻了去
我10岁那年,母亲因为无法忍受父亲家暴而离家出走,破败的家里便只剩我和父亲两个人。
父亲不似母亲般对我体贴入微,有时我身上的外套已经脏到发硬,同学们都取笑我,他也视而不见,只对我的成绩单感兴趣。刚刚失去母亲的我,在亲人们复杂同情的眼神里一夜长大,逐渐变得倔强敏感,经常用与父亲意愿相左的行为来获取他的关注。而父亲沉默暴躁,总是用生硬、命令的语气要求我按他的意愿做事。我们父子俩,一个渴求爱,一个不言爱,像两个在黑夜里摸索的人,迷茫又痛苦。
高三那年,每次回家父亲都会端着油腻腻的酒杯在我耳边念叨:“你可得考上好大学,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刘家人有出息。”我自知成绩平平,忍不住低声嘟囔:“要是考不上怎么办?”父亲红着脸把酒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用捋不直的舌头吼:“哪怕复读80年,你也得考上一本!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能被别人看轻了去!”
父亲的话让我愕然。原来,我只是他向外界炫耀的工具吗?那年高考,我比想象中考得更糟。为了避免被逼复读,我瞒着父亲直接报名职业技术学院。父亲知道后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那个漫长的暑假,他隔三岔五就醉醺醺地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我花钱供你上那么多年学,你连个像样儿的大学都没得上,你让人怎么看我们爷儿俩?”
自尊和自信一起被父亲如重锤般的言语碾压成碎片,我暗自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向父亲证明自己并不是他口中“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我必须改变一种活法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由于所学专业比较冷门,技校毕业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连一个对口的工作岗位都没申请到。为了不向父亲伸手要钱,我当过外卖小哥、做过保险推销员、发过传单,原本还算白净的皮肤晒得黝黑,嘴唇上、手上到处是干裂的口子……但即使是这样零碎的工作,我都没能做得长久。偶尔中午草草吃完盒饭时,我会想到父亲,他肯定觉得我这些工作都不如意,跟人喝酒吹牛也根本不愿意提我这个儿子吧。
那两年我看尽了人情冷暖,尝遍了人生百味。我一边拼命干活儿挣钱,一边对自己抠搜至极,恨不能一分钱掰成八瓣儿花。因为我想攒钱创造一番事业,让父亲刮目相看。当老板,他就会觉得够体面了吧?
我终于攒够了14万块钱,计划在老家县城开一家餐饮连锁店。从市场调研到选址装修,我凡事亲力亲为,店铺准备完毕已是年底,只等来年大干一场。然而,还没来得及开业,就赶上家乡暴发特大洪水,店里的一切硬装软装、设备原料全部泡汤。无法预料的天灾,让我创业投资的十几万全部打了水漂,还欠下两万元外债。
两年辛苦赚来的钱折腾得精光,打拼当老板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我只能回家务农,跟父亲一起下地干活儿。父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见我出人头地,反而窝在家里,抱怨我的话随口就来,哪儿疼就往哪儿戳。
2019年除夕那天,父亲中午就喝了酒,晚上菜还没上桌,直接先干了两盅白酒,然后指着我的鼻子开始数落:“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大学考不好,工作打水漂,苦哈哈挣了点儿钱,没焐热就学人家创业。现在好了,窝在家里啃老,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到死也混不出人样儿来!”我彻底被激怒了,跟父亲争执间,他举起酒瓶子砸向我,要我滚出家门。
大年夜的晚上,家家户户热闹欢腾阖家团聚,我却在村头小广场的墙根儿下孤身徘徊。北风也是没眼力见儿,净往我怀里扎,它也在笑话我吗?也是,连最亲的人都嫌弃我,我可能就是没出息吧!
我在外面转悠了两三个小时,直到凌晨两三点,父亲依旧没有打电话寻我,家里的大门也丝毫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下半辈子,我必须改变一种活法,才能逃离痛苦。
货真价实的衣锦还乡
大年初三,我就开始投简历找工作。可是,一份份的简历发出去之后都石沉大海,我的心也像在大海里时而浮起、时而沉落。直到半个月后,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项目赶工,急招一名通过电脑操控搅拌机的工人,工作条件比较艰苦,需要初七到岗。我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父亲又该嫌弃我工作不体面了吧?这个想法倏然在我心中浮起的时候,我狠了狠心把它按了下去。虽然只是个操作员,又苦又累,但我参与的是国家基建工程,这还不体面吗?只有考名校、当白领才是有出息?
我心里五味杂陈,摈弃掉这些想法,投入工作。我用心记录下每一次用料的标号和配比,熟悉各操作系统的作用原理,及时发现并认真排除故障,还总结出一套更便捷的流程,得到了组长的认可。领导也有意栽培,把我从一线调到后勤锻炼。一年后,公司向印尼政府买了某岛屿15年的土地使用和开采权,并计划外派一批员工到印尼工作。经过多轮申请,我幸运地被选入外派人员名单。
初到印尼,由于语言不通、饮食不习惯,在异国他乡的孤寂总能轻易触动我最敏感的神经,我竟开始想那个破败的家,想父亲。我忍不住给父亲打电话时,他正在跟酒友们拼酒,我跟他说自己在国外工作,父亲问:“是坐办公室那种吗?”我如实地说有时还需要跑工地,父亲沉默了几秒钟回:“行啊,能养得起你自己就行,我现在管不了你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盯着电话,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块块重新缝合起来。
为了更好地适应工作,提高沟通效率,我开始苦学印尼语。没有专业老师,我便用拼音加文字标注,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发音,试着跟身边的当地人进行简单的对话。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竟然成为同批外派人员中最早能跟当地人无障碍沟通的人,开展工作更加顺利。两年后,我拿着在国内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赚到的钱回了国,从组长变成了经理。终于一点儿一点儿从泥沼般的生活中爬出来,混出了一点儿人样。
转眼间又要到新年了,同事打趣我说:“小刘啊,之前总不见你过年回家,今年是不是也回去看看?你都升职了,这可是衣锦还乡啊!”听到这4个字,我心里动了一下,是啊,我好像没什么可恐惧的了。
大年三十,久未归家的我在饭桌上豪横地塞给父亲8万块钱,一边喝酒一边跟他诉说这些年我在国外的努力和艰辛:“爸,我挣到钱了,有出息了。您之前说我到死都混不出人样儿,是不是说错了?”
父亲收起钱,依旧用不冷不热的语气说:“我说让你有出息,是不想看你还像我这样在泥土里打滚儿。电视剧不都这么演吗?读了大学就该去写字楼里喝咖啡吃西餐,哪里用得着吃这么多苦?你懂什么?”
我端着酒杯,突然有点儿蒙了。原来,我拼力奋斗,需要打败的不是父亲,而是他的偏见。他从小到大对我灌输的所谓“体面”和“出息”,虽是恨铁不成钢的期待,却让我生活在痛苦的深渊。如今,我终于胼手胝足地爬出来,又怎会轻易走回他规定的路?
我倒满酒,碰了下他的酒杯说:“爸,其实我现在工作的总部大楼也挺气派的,但我不觉得它有多重要。无论是坐办公室还是在工地风吹日晒,这份工作都让我很有成就感,这就是我心里的体面。”
父亲盯着我看了许久,垂下眼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怕父亲再说出什么质疑我的话。因为在那个夜晚,我早已决定:不再把他的认可当成我的认可,也不会再花下半生与父亲的偏见和解。接下来的日子,我只需要活出自己的价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