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丛里铺锦绣
作者: 刘继荣从未谋面的你,也是我的小白杨和小茉莉。
二嫂告诉我,今早失手打碎了那只豆青色茶盘,因为女儿小屿的事,她心神恍惚。
吃了肉包子,眼睛就会笑
小屿16岁,高一,偏爱文科,闲时喜欢武术,从小到大,学校组织的各项比赛都稳拿参与奖。父母满意得不得了,觉得自家女儿能文能武,夫复何求。
小屿事无巨细,悉数告之家长,哪怕在草坪上跌一跤,也当笑话在餐桌上讲。二哥二嫂听得津津有味,又是笑又是叹,一家子都有点儿孩子气。
借他们的光,连我都知道,最近班里新转来个男生,与小屿坐同桌,会讲若干种方言,真正是个活宝。课间休息时,小屿玩心大发,时而鹦鹉学舌,时而借谐音逗趣,男生落落大方,配合默契得体,一时间师生皆笑,颇像脱口秀现场。二哥叹道:“高中辛苦,能让同学们好好笑一场,比吃肉还强。”
又过了数周,小屿带回班级活动的小视频,里面就有该名同学。他高高瘦瘦,笑模笑样。二哥纳罕,说这孩子嘴巴笑了,眼睛没笑,人太瘦,像好几天没吃饱似的。小屿赞叹爸爸看人准:“他说自己胃口不好,常常失眠,一到考试就头晕耳鸣。”二嫂连呼小可怜儿,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把自己蒸的肉包子盛在饭盒里,让女儿带给小可怜儿尝尝,说小孩儿还是要多吃肉才笑得出来。
在这对父母眼里,女儿的朋友都是家里的孩子,看着哪个都可疼可爱,管那个爱沉默的男孩叫小白杨,管那个爱写诗的女孩叫小茉莉,真有意思。
但二嫂万万没想到,她的疼爱竟会惹出风波。昨晚开家长会,二嫂见到了男生妈妈,对方干练洒然,礼数周全,一见面就夸了小屿一通,说她是个好同桌。二嫂正摸着头想谦辞呢,人家婉转铺排之后,含蓄地提醒二嫂,要防患于未然,别让孩子们走得太近,别赠送吃的,应以高考为重。二嫂连忙解释,包子是她这个长辈的心意,不过就算是女儿送的,也是同学间的正常交往,不必严苛至此。大姐愕然,反过来苦口婆心告诫二嫂,慈母多败儿,严格方是爱。两人各执一词,根本不在同一频道,像隔着山,隔着海,山海不可平。
听到这里,我吸一口气,忍不住发笑:“不过是两小儿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动而已,这位大姐如临大敌,莫非是从咸丰年间穿越过来的?”二嫂嗔道:“不要说俏皮话,自家孩子的事,你做姑姑的且有工夫调侃。”
我沉吟半晌,大姐的意见姑妄听之,不必放心上。孩子们相处甚好,天蓝云白下,难道她会拔下发簪,硬生生在两人友谊之间划条银河?不,她做不到。二嫂并没有这么乐观,她让我跟小屿谈谈,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我回答:“好的,遵旨,请问给我什么犒劳?”
她笑而不答,撂下我去洗手和面做肉馅儿。我以为是招待我,不不不,她说小可怜儿吃了肉包子眼睛会笑了,晚上一觉睡到天亮,嚷嚷着暑假要来拜师学艺,她再给孩子蒸一些,就算不能继续做朋友,多赠他一次开心也是好的。
我唏嘘,这世间,有人心坚意执,不可转移;有人于荆棘丛里铺锦绣,婉转护佑。
刚调了座位,又被迫转学
春寒漠漠,我们姑侄散步聊天。小屿问我有没有恋爱过。当然有。那时候是冬天,叶子落得光光的,但莫名觉得秃树枝别有美意,雪花掉下来是祝福,冻红了鼻子的风是亲人,什么都好,青山见我多妩媚,我见青山多慈祥。
小屿好奇:“那为什么分开?”那是另一个故事。相处之后,发现差异多多,要重塑彼此,恐会伤筋动骨。因此,并不像小说影视里那样荡气回肠,没有王母娘娘派天兵天将来拆散,也没有法海捧金钵来捉人,发现不合适,就好好地告别了。不知为何,我有点儿鼻酸。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也不要再提当年的聚散离合。
小屿有点儿失望。少年人眼里,不是惊涛裂岸不叫海,不是开到荼䕷就不叫花事。她认为同桌就是同桌,彼此说说笑笑合得来,偶尔也诉少年愁,也讲小秘密,但离相恋还差八千里。小屿说男生是单亲家庭,妈妈是个颇有名气的律师,对儿子期望也很高。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呢。
隔一日,小屿告诉我,律师阿姨找到老师,要求调座位,他们现在不是同桌了。幸好二嫂托付的肉包子带到了,聪明的二嫂还将做法细细写好,搁在饭盒糯米纸的下面,真是用心良苦。
又一周,小屿告诉我们,男生转走了。我瞠目结舌,二嫂气得什么似的。她爱听戏,戏里人嫌贫爱富,拼却老命拆散小儿女姻缘,胡琴吱吱呀呀,笛子与箫清越,谯楼鼓声里,心事像砂粒,细的,硬的,清白无告,灯花簌簌。千回百转之后,就算帽插宫花,就算凤冠霞帔,这热闹与繁华中间还隔着一寸寸悲凉,孩子们白白受了那些苦。
二嫂扶额,她没有想到,今时今日,还有父母出尽百宝阻止孩子们的小小友情。告诫对方家长,调座位,转学,一系列大动作晃花人眼,何苦来哉,连二哥都心疼那个小可怜儿。
小屿连忙安抚父母,现在又不是古代,大家随时可以网上联系,没有小孩受苦。
爱产生力量,安稳又踏实
小屿像往常一样忙着写卷子,周末练习武术,提起从前的同桌,想起那些快乐时光,仍会笑一场。二嫂却微微蹙眉,说不知道小可怜儿现在好不好。小屿心宽,坚信同桌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结识到好朋友,能得到很多人喜爱。
二哥是个实诚人,他希望男生家长不要过于紧张,因为紧张会传染,会让小孩儿草木皆兵吃不好睡不好,于身心无益。小屿劝慰爸爸道:“事情会慢慢变好的,听班里同学说,很多家长都在悄悄改变呢。”二哥二嫂将信将疑,他们决定以后不再称呼他小可怜儿了,叫他小开心,希望平凡人的祝福也有力量。
秋深了,天气渐渐凉下来,二嫂打电话叫我去,说有好事情发生了。我问是否小屿打通了任督二脉,功力突飞猛进,即将成为关中小侠。二嫂嗔道:“去你的。”我去的时候,二哥在浇花,忍不住说起那件开心事,小开心的妈妈有了变化,现在正跟二嫂通话呢,两人颇谈得来。
我疑惑: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改弦易辙呢?不,我不信。小屿告诉我,上个周末,她看到沉默多日的旧同桌发了一条朋友圈,只有一张照片:是一列废弃的绿皮火车。她心里一惊,想起同桌曾说过:假使某日离家出走,定会穿过无人的旷野,穿过旷野里的大风,来与这列搁浅的火车道别。
于是,她当即联系了他。少年很意外,以为之前家长的那一系列操作,一定会让小屿一家人失望,再也不会搭理他。小屿平静地告诉同桌,没人在意那些事,等到暑假的时候,可以来家里玩。少年说他一直保存着那张字条,阿姨写的制作肉包子的教程,每次看到都觉得美好,觉得有个从未谋面的人在呵护自己。
天黑之前,小屿把他劝回了家。二嫂到底不放心,征得少年同意后,联系了他的妈妈。这位大姐还在律所全神贯注地加班,听闻此事后,先是惊惧与感激,继而困惑且委屈,认为自己劳心劳力,处处为孩子着想,缘何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几乎要即刻回家去问孩子。二嫂劝她少安毋躁,两位母亲敞开心扉谈了很久。一向要强的大姐开始反思,承认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也愿意试着做出改变。
我长吁一口气,这时候才注意到客厅里有兰花幽香,厨房里的烤红薯发出焦甜,让人不由自主爱上这间屋,爱上这屋里的人,仿佛牡蛎找到了自己的潮汐,风找到了呼吸的节奏,安稳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