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目影院:盲人与这个世界的专属约会场所

作者: 姜榆木 龙方媛

心目影院:盲人与这个世界的专属约会场所0

你知道吗,盲人也是可以看电影的。

是的,你没看错,不是听电影,而是看电影。

“他隔着玻璃朝外张望—男孩的说话声:九九八十一……还剩13秒……小姨微笑地扶着丁丁,丁丁摆着小手冲着妈妈……数字显示的零慢慢缩小,长时间的黑场。这时,画面闪过刚刚繁闹的站台……中年人望着老母亲、母亲抱着孙子、一对胖乎乎的情侣正在喂食着巧克力……隐黑,黑场字幕—团圆的每一刻……”在电影讲述人的帮助下,他们可以流畅地看完一整部电影,不用担心因为错过一些情节而无法继续,也不用忧虑因为没见过一些东西而摸不着头脑。

他们不仅可以听到电影里的声音—对话、风声、音乐等,还能知道具体的场景—人物的高矮胖瘦/表情动作、山川江流的颜色/形状等。哪怕电影突然没了声音,他们也能够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一段意味深长的黑场、一个扣人心弦的长镜头……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名叫心目影院的地方。22年来,创始人王伟力和志愿者坚持为盲人讲电影,至今已讲述超过1000部。他们用自己的声音带给盲人关于世界的轮廓感,也让我们用非视觉的方式触碰到盲人内心的目光。

一场双簧般的电影,一档无赞助的节目

做公益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能坚持这么多年更是难上加难,王伟力甚至经历了从吃喝不愁到卖房卖车的大起大落。可谁又能想到,如此跌宕人生的开端竟始于一个平凡周末的一场电影。

那天,王伟力正打算看电影《终结者》,突然有位盲人朋友拜访,他想也没想就说道:“我们一起看吧。”朋友的脸色有多难看可想而知。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后,王伟力立刻补充道:“我讲给你听!”

本以为“看到什么就讲什么”很简单,然而一开口,王伟力就感受到了力不从心:语速跟不上画面、声音压过原声、讲述节奏混乱……就在他觉得快讲不下去的时候却发现朋友听得那么入神,那张被电影荧光照亮的脸庞一片平静,内心却仿佛射出炙热的“目光”与隔着黑暗的电影画面共同跳跃。

观影结束后,王伟力手腕上留下了朋友的指痕,而朋友手心的汗更是湿了袖口。王伟力忍不住问道:“我讲得这么差,你咋也这么激动?”朋友说:“你这一讲,电影就活了。”短短一句话,在王伟力心中永志弗灭。

王伟力有个妹妹,因为智力和肢体的缺陷,只能勉强生活自理。每次看到妹妹为了起床、吃饭、行走等拼尽全力,他内心都说不出的难受。直到和盲人朋友一起看过电影,他发现自己虽然一直想帮助残疾人,却不曾真正理解他们。他们需要的不是出于怜悯的帮助,而是像正常人一样融入这个世界。一个想法在他心底萌生:推广无障碍影视作品,让所有人都能感受这个世界。

翻到国外一版无障碍视听影集后,王伟力戴上眼罩,以盲人的身份“看”电影。电影播到一半,他皱起眉头:“且不说这是英文解说,哪怕是中文解说,我也听不懂!”在他看来,这些解说只是在用近乎机器的冰冷态度完成任务而已。如果从未走进盲人的世界,只是片面讲述自己看到的画面:花是红的、车在飞驰、阳光打在脸上……哪怕细节再丰富,带给盲人的也只有混乱。

王伟力果断抛弃国外的经验,开始自己摸索。当时,妻子郑晓洁做电视节目发行工作,正愁没有好节目。而丈夫的尝试让她很受触动,萌生了自己做节目的想法,最终他们决定一起做一档特别节目—《生命在线》。

形式很特别,是无障碍电视栏目。当时几乎所有电视节目都没有考虑过残疾人的观看体验,哪怕央视新闻有手语,用的也是许多聋哑人都不用的国标手语。所以,王伟力配了同期音和讲述音,而且为两个音轨配字幕,前者是白色字幕,后者是黄色字幕。这样,无论是聋哑人还是盲人,都能无障碍地欣赏了。

内容很特别,讲述残疾人的真实故事。太多有关残疾人的作品渲染悲苦,博取同情,而王伟力却竭力淡化“残疾”字眼,平实的镜头,没有情绪的喷薄,只是平凡的点滴:年轻人搂着比自己还高的二胡,紧闭双眼认真弹奏;肌无力扩散到胸口的孩子拉着妈妈的手平静地问,我能不能把眼角膜捐献出去……

生活本就感人至深,只是对于残疾人,我们总习惯用类似“身残志坚”的感受去覆盖他们生活本身的魅力。王伟力以平视的目光走近残疾人,看见的不再是“残疾”,而是“人”。他用一种发自内心的和残疾人的共鸣,突破他们冷暖自知的隔阂,彼此看见,彼此温暖。毫无意外地,节目大受好评。

一个特别的影院,一场专属的约会

然而,因为关注的对象是残疾人群体,受众窄、拉赞助难,王伟力只能自掏腰包制作节目。一年后,他花光了多年积蓄,又把股票尽数卖掉,依旧难以为继,节目只能停掉,但王伟力依然放不下对盲人的关切。两个月后,他发起“心目看世界”视障青年广播培训项目。培训教室就在他家卧室,腾出一张床铺便是座位,又搬出一台老式电脑作为学习机。靠着这样的场地和设备,他用半年时间让每位盲人学生通过普通话一级甲等考试,他们也很快得到在电台实习的机会。

本以为找到了助盲的好方法,直到他看到这样一幕:盲人学生对着话筒播报,学生身旁专门有位工作人员照看。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些学生在模仿正常主持人表达,而不是凭借更为发达的嗅觉、触觉、味觉等来呈现自己独有的所思所想。

那天,王伟力彻夜未眠,翻来覆去地思考问题出在了哪儿。其实,这些学生无法达到自己理想中的状态不怪他们,而是受困于很多现实因素。因为看不见,视觉信息缺失,导致输入不够;因为只能通过盲文学习,缺少媒体语言表达训练,所以,他们只能人云亦云。多年前给朋友讲电影的那一幕又闪回脑海:只有内心真正丰富起来,他们才有能力向这个世界输出精彩,而电影讲述恰好可以为他们打开这样一扇窗。

2004年,王伟力启动了为盲人讲电影的“心目影院”项目,“每个盲人心中都有一双彻亮的眼,我们要打开这双眼”。他戴上眼罩,体会盲人最渴望听到怎样的讲述,一个电影看上好几遍,做笔记写脚本,一点点调整讲解重点、语调以及节奏。无数个口干舌燥的晚上,蒙着双眼的妻子是他唯一的观众。

朋友笑他痴人说梦,盲人觉得他在嘲笑自己,可王伟力一开口,所有人都沉浸其中:“五六岁的孩子点着呲花棒儿,像车站引导员那样用手转着圈。”“山头的夕阳散发出让人暖洋洋的红色。”“站台凉飕飕的,手一接触空气就缩了回去……”

盲人听过太多“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声音,抽象且遥远,王伟力却用触觉、听觉来拆解每一个镜头语言,为他们带来触手可及的画面感。有次讲完电影《泰塔尼克号》,一位观众告诉他:“这部电影补足了我内心深处对爱情的缺憾,有人给我讲电影,像是上天的宠爱。”这句话坚定了王伟力坚持下去的决心。

这份坚持是值得的。2013年北京红丹丹视障服务中心注册成立,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加入,更多社会力量伸出援手,越来越多的盲人看到了电影,2019年更是创下“最多观众的人声解说式电影放映”吉尼斯世界纪录。

越来越多的盲人被打开。知道了真正的电影:“滑雪、跑步、微笑,我第一次知道了电影中这些无声的动作。原来,电影不止是独白、对话。”找回了丢失的美好:“听到志愿者描述蓝天,听到电影中的音乐,我不禁潸然泪下。”体验了全新的感觉:“根本就不是听电影,如身临其境一般。”修复了婚姻:“我俩都看不见,没啥共同话题,整天吵架。能一起看电影之后,有说不完的话,没时间吵了!”成了资深影迷:“看电影就是我的精神寄托,弥补了生活的空白。”……

越来越多的盲人在成长。双目失明后,杨大姐变得孤僻而敏感。每次听到家人看电视,她都会大发雷霆,因为这总在提醒她,自己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有一次,家人偷看电视被发现,杨大姐直奔窗台:“你们继续看吧,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从此,电视机成了家里的摆设。直到3年后的一天,杨大姐来到心目影院,重新与世界建立了连接。回到家,她笑着对家人说:“以后你们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心目影院在她晦暗多年的内心投入一缕光,带着她走向和家人的和解。

馨茗一出生就看不见,没有低头看过红色的花绿色的叶,没有抬头望过蓝色的天白色的云,可她却用自己的双手画出了这世间最绚烂的色彩。从5岁起,她开始在心目影院看电影,透过讲述人的描述感受世界,透过心中的目光塑造世界。渐渐地,她拿起画笔画出了心中的世界,“爸爸,给我红色。爸爸,给我黄色……”画画是她的自我表达,曾帮助她走出抑郁,更是她与世界的独特连接。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它们就发生在心目影院,发生在每个周六属于盲人朋友的专属电影日,温暖而有力量。

但这一切注定是与王伟力的牺牲为伴的。他从衣食无忧的生意人沦落到卖房卖车蹭房住,甚至连儿子读大学的钱都凑不出来。好在,儿子非但不怨恨他,还笑着安慰他说:“我先读几年社会大学,正常的大学晚几年读也是一样的。”儿子越是懂事,王伟力就越是难受。更让他难受的是,网上有人造谣,他在利用残疾人赚钱。

内忧外患之下,王伟力并非没想过放弃,几次跟妻子商量:“要不就这么算了?”可每次讨论的结果都是:“再干一年吧,明年还这样就不干了。”他们每年重复同样的话,一直说到了2022年。

一场奋不顾身的尝试,一条真正的助盲之路

王伟力不再满足于仅让盲人看电影,他还想让盲人自己表演,让世界看到他们。就在这时,一位导演将一个剧本送到他面前—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于1902年创作的《盲人》,讲述的是12位盲人重获内心力量的故事。王伟力爱不释手,随即召集盲人进行排练。

然而,他的计划再次遭到嘲笑:“盲人什么都看不到,你让他们在舞台上怎么走位?”就连给王伟力剧本的导演也因为感到不放心,另找了一批专业话剧演员来表演。结果,演员们来到话剧院,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舞台上铺满形状大小不一的鹅卵石,盲人们可以娴熟地走位,没有丝毫偏差。

一周后,导演解散了自己请来的专业演员团队。他发现无论演技多好,他们都演不出真正盲人的感觉。他更惊异于盲人对细节的掌控、对台词的理解,他们不是在演,而是真正成了梅特林克笔下的角色。

演出当天,王伟力没有在宣传上强调演员的盲人身份。从开幕到结束,没有一个人中途离席,许多观众根本不知道眼前表演的是盲人。直到话剧落幕,演员相互摸索着排成一行,向观众席鞠躬,整个话剧院在长达5秒的寂静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除了讲述电影、表演话剧,王伟力和团队一起开辟了更多视觉讲述方式。带他们看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至今他仍记得,盲人观众达到7000人,只是上个厕所的工夫,就有人喊:“王老师,您去哪儿了,快给我讲讲现在怎么样了?”带他们听海,伫立在海边,倾听海风,感受大海的胸襟,有人忍不住高喊:“我真的看见了大海。”带他们爬长城,触摸砖石的纹理,细嗅岁月的味道,感叹历史的沧桑;带他们看艺术展,有语言的讲解,更有指尖的触摸……

王伟力做的远不止于此。他为盲人提供融入世界的窗口—创立“心目图书馆”、 开展覆盖105所盲校/特校的 “盲童阅读援助计划”项目、举办首届北京盲人电影展……他为正常人提供了解盲人的渠道—开展“假如给我三天黑暗”关爱与体验项目、组织体验视障观影……

他拼尽全力想让所有人知道,残疾人和正常人一样,都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是生活的方式不同。他想要改变的也不是残疾人的生活,而是人们的观念。正如电影《叫我第一名》里那句经典台词:“我需要的不是你们的同情,是你们的接纳。”当全社会都不把残疾人作为弱势群体来关爱时,那种普世的人性光辉才能真正触及他们心底。

目前,全球共有10亿人患有不同程度的残障,如何让他们更好地融入世界是全人类共同的话题。王伟力的坚持是缘于对爱的理解以及平等的善意,他让我们用非视觉的角度重新审视世界,也改写了我们对残疾人的刻板印象。残疾也许不方便,但并非不幸的源头,当残疾人可以在平等的目光里微笑和成长,就是世界变得更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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