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段路,一座山

作者: 周运

踏上路的时候,我所求的并不多,我所知的也并不多。

狂风暴雨直接将我拉到了生命的深渊,与无序的命运对视。

经历了生命的考验之后,阿尼玛卿却给予了我无垠荒野上的一片星空。

一颗流星坠落于西北,那是我明天要去的地方。

左页图,群山之间,绿野苍茫,一座白塔独立,彩色经幡在风中上下飞舞;右页图,洁白的冰川铺陈在山谷间,气势磅礴。

又是一个几乎无眠的夜,雨一直下到早上八点多才完全停歇,我走出帐篷,山野的清新扑鼻而来,几只小鸟在不远的草地上蹦跳着。这时,我听到汽车鸣笛声,循声望去,一辆白色SUV停在山脚的马路上,虫草大叔下了车,向我招手。

他说:“走,我带你!”

“去哪里,垭口吗?”

“不,不去垭口。”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是专程过来送我,还是想到更高的地方挖虫草,顺便载我一程。虽然我更愿意自己走路,但也不想辜负这位善良之人的好意。大叔过来帮我收拾行李,把背包扛上车。

1从最高点达木乔垭口,继续出发

路并不好走,道上横亘着落石或水坑,河谷中仍有大量冰雪。开出七八里路后,汽车开始爬坡,迂回盘旋而上,一片开阔的蓝天出现,雪山的一角冷不丁就展露在了眼前——这就是传说中的达木乔垭口了。

嘴上说着不到垭口,结果还是把我一口气送到垭口的祭坛下。大叔定是希望我少走山路,今晚能早点到达有牧民的地方。我心里十分感激他,却同时也有点遗憾。原本我想步行翻越垭口,海拔4680米的达木乔垭口是转山途中的最高点,“精疲力尽之时站在制高点看到阿尼玛卿”,是我之前预想的此行的高光时刻。我还在唏嘘,大叔已经下车,和祭坛边的几个人交流一番,安排我坐他们的车下山。见我有了同伴,他才放心地走了。倘若搭车,今天就能完成转山,却并非我想要的,于是我最终选择了继续徒步转山。

此时,圣洁的阿尼玛卿就在我的眼前,十三座峰头一字排开,冰川融水在我脚下汇成溪流。云量很大,雪山的上半部分隐藏在厚厚的云层里。

在藏族古老传说中,阿尼玛卿是世界九大创世神之一,主宰着山河大地。在安多地区的藏语中,“阿尼”是祖先的意思,也含有幸福博大之意;“玛卿”是指黄河源头最大的山,也有雄伟壮观之意。连在一起就是“黄河地区伟大的山神先祖”。在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阿尼玛卿被描绘成手持银枪、脚蹬白马的“战神之王”,他武艺超群,降魔济贫,拥有无穷的智慧,和主人公格萨尔有着密切的联系。阿尼玛卿既是山脉的名称,也是每座山峰的名字。主峰玛卿岗日,海拔6282米,是黄河流域最高的山峰。遗憾的是今天我无法看见它终年积雪的山顶。

我站在白塔边,向阿尼玛卿祈了愿,为家人,为朋友,为陌生人,为这个世界。离开垭口后,我脚下的道路平缓下降,望向前方,道路穿越高山沼泽和荒漠,在阿尼玛卿的注视下向西北方向延伸。走出半公里,我突然想起忘了给虫草大叔祈福了,而这是我昨天答应过他的。我立马停在原地,面向雪山为他祈了福,希望他们的生活越过越好,同时祈求这个世界能包容这些淳朴的、善良的、干净的灵魂。

步行途中,路过的车辆几乎都会停下跟我交流,甚至给我水,其中一辆吉普车上的人,还邀请我晚上一起扎营。望向远处,云层没有散去的迹象,玛卿岗日始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偶尔露出一段凌厉的山脊线,立刻又被快速流动的云雾掩盖。

继续前行,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车边的男人告诉我,前方有一段路被冲垮了,有车陷在水里堵住了路,其他车只能掉头返回。再询问得知,人可以从上游走过去过后,我便继续前行,打算在涨水之前越过这条河。

我走了一个小时也没见那条陷车的河,却见到之前那辆吉普车往回开。开车的哥们儿告诉我,前面确实过不去了,而现在这是一片无人区,眼见天气开始变糟,他建议我就近扎营。分别之时,我问了一句:“你们还有水吗?”哥们儿跳下车打开后备厢,递给我小半瓶1.5升的矿泉水、一瓶可乐和一罐健力宝,还塞给我两张大饼。这些宝贵的饮用水,将成为我明天重要的补给。

他说得没错,西北边那些岩石山脉的背后,大片灰蓝色的层积云正在快速逼近,我能明显感受到风速和气压的变化。不到五点,半边天都暗了下来——这是暴风雨临近的征兆。

2狂风暴雨,狼熊之险

我立刻开始寻找合适的扎营地。路过一片密密麻麻的玛尼石阵后,我在离马路不远的河滩边发现一处理想的草地。旁边围着四五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面又堆满了小石头,地上还有一支牛角,就像某种原始神秘的祭祀场地。我迅速搭好了帐篷,把地钉扎到最深,拉紧风绳。这次我特地将帐篷的破风面朝向西北的河谷。紧接着,我拎上那个1.5升的塑料瓶冲向小溪,取了水,冲回帐篷内,放了药片净化。

回到帐篷不到五分钟,狂风暴雨如期而至,风向却和我的判断相左,竟是从西南方刮来,直扑帐篷最薄弱的侧面。门口的帘幕就像一张鼓满了劲儿的帆,几乎贴在我脸上,整个帐篷在强劲的风压下向一边倾斜。情急之中,我急忙用登山杖支起一个三角,作为加强龙骨搭在侧面,用双手紧紧握住,用身体的力量顶住大风,同时奋力将门帘推平,以减小帆布迎风产生的推力。要是帐篷被吹垮,方圆十几公里都是平坦的开阔地带,无处躲避暴风雨的我,一旦身体被淋湿,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

和风搏斗半小时后,风向终于改变了,我得以腾出手来吃些东西。又是将近一整天没吃东西,却也没机会开火做饭,只能吃火腿肠和饼干。

没多久,雷电降临大地。闪电撕破黑暗,频频照亮帐篷内壁,雷声则如巨石滚落,炸裂于地。一想到帐篷的龙骨还是铝制的,一旦遭到雷击……我不敢继续想象,只得战战兢兢躲在睡袋里直到雷电逐渐平息。

一场孤独的徒步,既是对体能和毅力的考验,也是在完成与心灵的对话。左页图为海拔4680米的达木乔垭口,系此次转山途中的最高点;右页下图,从帐篷中看向外面的世界。

暴风雨减弱后,我想起之前听到关于此地的传说了。说这祭坛附近曾住着几户牧民,屡遭狼群和棕熊的袭击后被迫搬走。路过的藏民,也都不敢在这片危险的荒野扎营。更危险的是,我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帐篷里。在北美徒步的经历告诉我,在熊出没的区域,食物是不能随人进帐篷的,因为作为世界上嗅觉最灵敏的动物(狗的7倍,人的2000倍),一头饥饿的熊能在30公里外闻到食物的味道。而为了食物,它很有可能袭击帐篷。

你这是在赌命。我对自己说。

想到这里,我从脚后的包里取出两个馍馍,用力朝下风向扔出去,接着将两张大饼也扔了出去,以求真有熊循味而来能在捡到后适可而止。

夜里,我总是听到有什么动物在靠近,猛地坐起用头灯一照,才发现是雨打在帐尾的声音。倘若出现熊或者狼,我根本无力抵抗。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食物链的一部分,以最原始的方式回归到自然中去,就不寒而栗。我记得马可·奥勒留说过,人的死亡不过是原子的瓦解、元素的散逸,从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都是自然之道,没什么值得恐惧和悲恸的。尘世间生长的还于尘世,泥土归为泥土。我还想起星野道夫,这位一生热爱野生动物特别是棕熊的摄影师,却最终死在棕熊的爪下。他在遗作《在漫长的旅途中》写道,世上所有的生物总有一天要回归尘土,再开始新的旅程。有机物与无机物、生与死,是否真有分界?但当我真真实实面对这一切时,终究无法像他们这么坦然。

后半夜雨停了,我一看时间:3:32。拉开门帘走出帐篷,乌云已经散去,露出大片干净的夜空,星星点点的星辰如钻石铺洒其上,一座银河拱桥横跨于头顶。大熊星座的大勺子沉在地平线附近,清楚地指向北方。雨后的小溪涨了水,淙淙的泉声听起来就像有人在念经。另一侧,是阿尼玛卿山脚巨大的黑色岩体,洁白的冰雪露出一角,在星空下熠熠生辉。

没有多少人见过这样的阿尼玛卿吧。经受住了整晚的考验,我得到的不仅是这一片星空,还有这片广袤荒原上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的自由。

一颗流星坠落于西北,那是我明天要去的地方。

我的身体不觉疲乏,不辨饥渴,也无所畏惧,在一种强大能量的支持下保持着清醒和亢奋,在帐篷外呆到天亮。

3被受困之人帮助

早晨的溪水经历了昨晚的暴雨后变得浑浊,昨晚取的水也没有我想象的干净,里面甚至还有活体孑孓,我只好取了表层部分煮了泡面,剩下的煮沸了装在保温杯里。加上昨天路上别人接济的饮料,就是我今天全部的饮用水。

今天天气很好,阿尼玛卿的雪顶几乎完全露了出来,只是角度已经太偏北,看不清全貌。太阳从雪山背后升起,照亮昨晚还危机四伏的整片荒野。我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直到九点才拔营启程。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背后来了两辆车,头车的天窗上插着一面风马旗。开车的是一位身穿黄色冲锋衣的藏族小伙,留着一头帅气的长发,停下来和我打招呼,得知我独自走路转山,给我竖起大拇指。后排坐着几位面目慈祥的老者,手里握着转经筒,笑盈盈地望着我。后车坐着几个青年,还有带孩子的女人。语言不通的我们只能互送祝福,挥手告别。两辆车紧紧跟随,向前方开去。看样子是一大家子的人开车来转山。

到下午一点,我终于走到传说中的陷车点了。等我走近一看,受困的车上插着风马旗,正是刚才开过去的那辆。那位长发的藏族小伙卷了裤腿站在水里,正在想办法。粗略估计,他们应该被困在了这里至少一个半小时之久。有人拿来了铁镐等工具扔过去,其他人都下车站在岸边献计献策。

车堵住了,人却可以过。边上的人建议我卸下背包交给他们,等我过去后再扔给我,我身上只背了不耐摔的相机和水壶。几番试探以后,水流速度明显变大。“涨水了,再不走就过不去了。”边上有人说。我不能冒险让鞋进水,因为接下去还要徒步,而且没有备用的鞋袜。

在转山途中,与人的相遇往往也会发发生许多故事。本图中,藏民一家发生车陷,众人正围绕着车子想办法。

我用登山杖做支撑,顺着那几处碎石跳到了河中间,却再找不到下脚之处,眼看水流越来越大,就要淹没我的脚。那位修车的长发青年敏捷地走到了我面前,背朝着我,半蹲:“上来,我背你。”我抱住他那身黄色冲锋衣,把登山杖交到他手上,这时我才看到他的手指被划破了,满是鲜血。而他的车还没修好,在自己都没有脱险的情况下,还想着帮助我,让我感动到哽咽。他费力地把我背到岸边,我站到地上,如兄弟般抱着他不停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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