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失业:爱的烟火温润逼仄时光

作者: 张松年

30岁失业:爱的烟火温润逼仄时光0

2022年底,河北人唐家辉所在的建筑设计院开始拖欠工资,高达9万多元。而此时他马上要当爸爸,照顾妻子和孩子的担子都在他的肩上。失业浪潮中,他选择瞒着妻子网贷7万元养家。

公司欠的钱要怎么办?他欠下的网贷又怎么还?以下是唐家辉的讲述:

瞒着妻子网贷养家

“我觉得小米生出来一定是个特别好哄的孩子,随我们。你可得做好当爸爸的准备。如果淘气,也不能动手,要讲道理。我们俩多挣点钱,提前给他留出结婚生子的存款来……”妻子坐在我对面满怀憧憬地说着。

“嗯,当然、当然。”我干了面前的那杯酒,晕眩感旋即涌了上来。

“叮”的一声,手机短信提醒,这个月该还网贷了,欠款五千元。

我看着屏幕暗下去的数字,无可奈何地想着如何拆东墙补西墙,从另一个网贷平台借钱,补上这个平台的窟窿。

我们起身出门,秋日的夜风习习拂过,吹走了北京城特有的燥热。霓虹闪烁,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我一样,藏起了密密麻麻的心事和不与人说的无奈。

妻子说着产后的事:“我到时候可能就不会按月发工资,所以你压力会大一点。”

“没事,我想办法。”

其实我没什么办法,无非去哪个网贷平台再验一下脸,批一些额度,拿出来缝补满是破洞的生活。

“老公,小米又动了。”妻子惊叹地说。

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小米在里面踹了一下,微小的震感传到了我的手心。

“晚上我就去要钱。”我在心底暗自说道。

这次讨薪,仍然没有好结果。

“没钱,我们也想发工资,但项目回不了款,公司账面上连房租都不够。你这件事不行的话先在家庭内部解决一下。你也知道今年的行情,像我这样不降薪的公司,北京都难找,你看前几天走的那个海归,去新公司工资就六千。”

说罢,老板挂了电话。

他想传达给我的,无非三点:第一是没钱;第二是建筑行业已经没落;第三是我不用奢望跳槽能有什么好结果。

挂了电话进屋,妻子已经睡了。我打开网贷平台,从这家借了五千,还给催债的那家。

此时,公司拖欠我的薪资已达到九万多元。

这两年,建筑行业最热门的事件便是恒大爆雷。一石激起千层浪,行业下行导致不少设计师失业,不失业的也逃不过降薪命运,我所在的设计院也进入“省电模式”。

朋友曾劝我离开北京,可我没有别的去处。作为不想离家太远的河北人,除了北京,我好像没有第二选择。

没欠薪之前,我的工资一月一万五千元,足够承担我们的生活和房租房贷的开销。

但从2022年底起,公司便无法按时支付工资。其间,我也索要过几次工资,老板会邀请我坐下来谈心,说说当下的艰难境地,说说以后的行业势头,说说对公司未来的展望。

其中,说得最多的是,“你再等等,今年公司肯定会有点起色。”这一等,工资从欠一个月等到了欠三个月。三个月里,工作的压力和对妻子的愧疚,始终压在我身上。

2023年2月,我们终于开出一次工资。公司接了河北承德的项目,甲方预付了六十万的设计费。我干得很认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公司把这个钱挣到手,间接保证自己的生活稳定。

此时,妻子怀孕了。测出结果那晚,我们俩怀着喜悦和难过的矛盾心情聊天。喜悦的是,自己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将有新的继承;难过的是,我不稳定的工作可能无法承受新生命的重量。

“留着吧,人家不是说了,在最低谷的时候,每一步都是向上的。”我对妻子说。

我们最终留下了这个小生命,我也更加努力工作。为了能拿下这个项目,每一件事我都努力做到细致入微。那两个月,我很晚回家,尽管很累,但也满怀期待等着这个项目推进。

三四月份也正常发了工资,但在5月初,项目还是生出变故。和甲方开会的那夜,老板喝醉了,和对方发生分歧,自带傲气的老板一气之下中止了这个项目的合作,甚至在会后骂了甲方一句:“你们这群土老帽,懂什么是设计吗?”

开完会那晚,我躲进家门口的酒馆喝了很多酒。回家的时候,妻子还没睡。她兴奋地告诉我孩子已经6.5厘米了,边说边用食指和拇指量着。

“喝酒了?”

“陪甲方。”我撒谎了。因为从那天开始,我们便没有甲方了。

果然,从5月开始,发工资又成了天方夜谭的事。5月15日,我没收到工资,便问了老板,他直接答复“没钱”。

那天我垂头丧气回家,坐在小区广场的长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尼古丁如同麻药,让我烦躁的内心冷静下来,思考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我一遍遍翻看手机通讯录,想着先和谁借一点过渡一下。我找了一圈最终放弃,因为不知道下次何时发工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借款,我没办法把人生面临的风险交给他人承担。

再三思量,我打开了网贷平台,刷脸验证,填写信息,等待着系统审核。妻子曾经告诉过我,那是高利贷,碰不得,但现在我别无他法。

最终贷款通过,年利率18%,额度八万。我取出一万三,分了十二期还清,一期一千多,账面上看还能承受。

钱打到卡上,我转给妻子一万,她回了个微笑的表情。那一刻,我解脱般长舒了口气,掐灭了烟,往家里走。后来每个不发工资的月份,我都会贷出一笔钱,从中抽出自己的生活费,把剩余的交给妻子。

这是我研究的新型经营模式,我没企业,只是为了经营惨淡的人生。

卷进失业浪潮

7月初,因为不发工资而倒网贷的我,月还款已经接近三千,我尝试投简历换家新公司。

投了四五十份简历,但我只得到两份面试邀请。想起刚入行的那两年,简历投十家,便有八九家公司打来电话。相比之下,建筑行业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这两家新公司各有缺点。一家是行业内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试用期三到六个月,去了没日没夜工作,无论多努力都会卡着试用期开除一批人,硬生生把建筑师这个职位干成了日结或月结岗。另一家公司离我的住所有将近两个小时车程。他们能答应的不过是“如果一切正常,就能按时发工资”。

最终我没离职,因为出了这个坑,便有另外的坑等着我跳。这并不是我悲观的想法,身边的设计院朋友除了降薪就是失业,我知道这个行业已经被时代抛弃。

5月到9月,公司都没发出一分钱工资,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我欠下的网贷本息足有七万多元。

本来我想着靠着一家网贷周转,足够熬过行业低谷期。但或许是建筑行业萎靡状况太严重,我的从业身份让金融机构察觉风险,加之工资卡银行流水难看,平台对我进行了抽贷处理,额度刹那间从八万降到三千,每个月只能还钱进去抵账,再没办法贷出新的钱。

这意味着我需要开通另外的平台贷款。这次我留了心眼,在填写资料时,只写自己是技术人员,没写建筑行业。

我心底有些悲哀,曾经无数人挤破头想钻进去的建筑行业,曾经光鲜亮丽的设计师,如今却开始回避自己的身份。

也是9月底,我妈打来电话说准备给我弟订婚,问我能不能拿出五万块钱支援一下她。

“妈,我现在其实也没钱,公司效益不好。”“得了,我就说养那么多孩子有个屁用,关键时候都帮不上忙。”她说罢挂了电话。

或许在她看来,我应该是年入二十万,年轻有为的设计师,拿出五万轻而易举。

我没再联系我妈,因为我爸告诉我,最好的家庭关系就是报喜不报忧。而我,没什么喜可报的。

这段时间里,我的同事们相继离职。据他们所说,离职时会签一个书面协议,写明公司欠员工的款项,并约定分几次支付。

我也亦趋亦步提了离职,但没走成,老板为了挽留我给我结了一个月工资。可能是太久没见到回头钱,我看着银行卡的转账,瞬间破防。

“我其实离职也是为了要回之前的工资,不是说离职后会签一个欠款协议吗?”我向老板坦诚道。

“这种协议也得看我有没有钱,没钱的话,就算是到期,我也给不了。”

老板说得没错,9月签协议的那些人,到了11月也没拿到任何一笔钱。我将工资一部分转给妻子,剩余的还了网贷,再看余额,已经不剩几百。

11月初,我和办公室主任聊天,得知公司之前的项目回款两百多万,我再次鼓起勇气和老板要账。

“没有,你这人真奇怪。不是说了嘛,今年行业不好,没什么回款。”他在电话里显得有些不耐烦。

“前天回款的那两百万呢?”我被逼急后质问他。

沉默几秒,他挂了电话。

隔天,我去办公室提了离职。不用按合同要求的提前三十天通知领导,因为那时已经没什么工作可做,多待一天,老板就要多支付一天工资。

于是,当天下午我就签了那张所谓的欠款协议,公司承诺在12月中旬给我结清工资,欠款数额十万零一千五百元。

我没告诉妻子离职的事,我不希望她焦虑,那时候孩子已经能感受到母亲的情绪,我也不希望孩子还未出生,就要被迫接受生活的无奈。

和大多数失业的男人一样,为了向家里圆谎,自11月6日办完离职后,我开始步入假装上班的队伍。去不了公司,我只能在海淀区周边的考研自习室打发时间。我带着从前上班用的水杯,渴了去饮水处接水,饿了吃网购拼来的五块钱面包。

那段时间我万分焦虑,日复一日在网上投简历,和其他公司的HR沟通时,不断降低自己期待的薪资水平,吹嘘自己如何能熬夜画图。从11月6日到12月3日,我投了将近一百份简历,招聘软件存储了两百多条沟通信息,但我仍没找到工作。

假装上班圆了工作的谎,但被抽贷圆不了工资的谎。无奈,我又开通了新的网贷平台。

爱的烟火重启人生

11月中旬,我贷了一万,用于周转还款。11月底我又贷了三万,其中两万交了生产住院的押金,另外一万作为孩子小米出生的备用金。

12月3日,孩子出生了。这个月工资仍然没到账,我开始焦虑地数日期。12月10日,工资没打过来;12月15日,银行卡静悄悄;12月23日,工资仍旧杳无音信。

在照看孩子的同时,我在手机上一遍遍地查询,确定“月中旬”的定义。遗憾的是,网上说“月中旬”是11日到20日之间。

我打电话给老板,他没接。过了一会,办公室打了回来,主旨大意是,现在没钱,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我也是打工的,我也不知道。”

12月25日,离职的一个同事问我,是否和他们一起申请仲裁,他让我把欠薪的证据整理好,将资料汇总到他手里。

其间,办公室打来电话,询问我能否撤诉,公司允诺会支付两个月的工资。

我没理他,因为这点钱根本平不了我的债务,也支撑不起我的生活。

仲裁委员会定了2024年1月18日开庭,我焦急地等着这件事尘埃落定。

孩子出生那个月我过得很累,如同输入特定程序的机器人,每天五点从行军床上起来准备妻子的月子餐、热奶、帮妻子揉腰。闲下来的时间,也都花在了公司的维权群里。一群设计师们都成了祥林嫂,每天絮絮叨叨欠钱和要钱的事。

我的睡眠状况变得很糟糕。妻子总以为我是因为她和孩子才会如此疲惫,几次都要下床进厨房做饭。

我没让,我还能撑住。

1月15日,仲裁法庭开庭前三天,小米有点发烧,确诊上呼吸道感染,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三天,让我先交五千块钱押金,多退少补。

我局促地看着医生,下意识问一了句:“五千吗?”

“对,先去缴费吧。”他摆了摆手,后边的病人涌了上去。

“我给你转点钱,你交去吧。”妻子出门时小声地告诉我。

“不用了,我有。12月没给你转钱,就是留着给小米用的。”我说完后立刻下楼。

妻子还是给我转了五千,我没敢收,怕谎言揭穿,又从网上贷了五千块钱。

仲裁开庭当天,小米病情好转,我也在一早奔赴法庭,和妻子的说辞是“公司项目出了问题”。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