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咖啡馆里的一百种人生

作者: 栗顺

位于上海市虹口区洛川东路的“摆渡人”咖啡馆,看上去与一般的咖啡馆没有什么区别,极简的装修风格、柔和的暖光灯下,两三张小圆桌,质感布帘上印着:一家温暖的小店。然而,店内陈设的各种款式的寿衣、骨灰盒,一下子将它与一般的咖啡馆区别开来。

这是一家死亡主题咖啡馆。坐下来,用你的故事,能换一杯精致拉花的“奠”字咖啡,有酸甜苦辣四种口味。“摆渡人”咖啡馆项目主理人小琳说:“咖啡是我们向外表达的媒介之一。”咖啡馆的主业其实是“殡葬服务。”

以下,是90后女孩小琳的口述——

90后女孩入行殡葬业

以前,我对于参加过的追悼会,并没有太深刻的感受,直到我外公去世。

外公的葬礼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十分钟。短短的十分钟,却令我恨到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外公去世之后,舅舅在医院时,已将他的后事交给了“一条龙”办理,等我得知,他已向他们支付了费用,并确认好处理外公的后事。

“一条龙”,是从事殡葬服务的俗称,逝者的一切后事,都由他们一手操办。可舅舅付款后的两天,我都再没见过那个人,直到外公出殡那天,他们才出现。

殡仪馆里,我只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工字背心,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在指引着舅舅各种签字。如果不是妈妈介绍,我都认不出来这是一个殡葬服务人员。无论是从他的外表谈吐,还是告别仪式的整个过程,我都看不到他对逝者怀有起码的尊重。

当外公的棺木被推到后面,需要将祭祀用品安放在棺木中时,他们像扔垃圾一样,把锡箔纸钱全倒在外公身上,那动作,很像妈妈晚饭后收拾完餐桌,往厨房垃圾桶里面倒残渣。

那些原本应该散开平铺进棺木的锡箔元宝,被他们直接一股脑整包整条地扔进了棺木。我实在看不下去,干脆在外公身旁自己动手铺散开,“大金链”见状大声呵斥:“来不及了!人烧都要烧掉了,还弄什么弄!”

当时的我,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到现在,我还有一个无法完成的心愿:如果时间倒回,外公的葬礼能交给我们公司办理,我一定好好送他离开。

我进入殡葬行业,其实是机缘巧合。我原先从事新媒体文案工作,专门负责旅游相关的项目撰写。后来由于疫情三年,旅游业不景气,我准备找一份新工作,朋友介绍说她哥哥的公司正在招人,只是不知道这个行业我能否接受。

提及殡葬,我当时第一时间联想到街边常看到的那种阴森森,路过都想绕道的香烛店。

我完全是抱着尝试的心态,过来“摆渡人”面试。没想到,我们的办公室和普通办公室没什么区别,窗明几净、采光通透,而且里面的同事很年轻,都是90后。

他们之前有的是做互联网、设计师、做财经,甚至有MBA毕业的。这样的殡葬行业模式,几乎颠覆了我的想象。

就这样,我以同样写文案的职务,正式进入“摆渡人”。

其实,公司招聘很不容易。第一是忌讳,不管在何种语境,“死亡”都是一个被刻意回避的话题,自然有人会觉得“晦气”;其次,许多人是抱着钱多活少的想法来面试。

实话实说,这里的活,真不少。“摆渡人”的服务理念,和普通一条龙服务完全不同,我们会用一整个团队,为一位逝者、一个家庭进行服务。比如我们的悼词,都由服务人员专程登门到逝者家中,与家属进行反复沟通,了解逝者生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交给白事管家,为他们写一份“私人订制”的悼词。

相比普通的串词,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让来吊唁他的亲友,在悲痛中还可以听到、感受到逝者这一生的经历,给家属带去一丝慰藉。

我入职后,第一次去追悼会现场,我们的礼仪师要为逝者行铺棺仪式。他专注地把所有的祭祀用品一件一件井然有序地按层次仔细铺放到逝者身上,整个过程非常安静。

时间像暂停了一样,所有悲伤的情绪,也仿佛被礼仪师的肃穆给抚慰。

这应该就是尊重逝者,和对死亡的敬畏。

“摆渡人”咖啡馆有一百种人生

开设“摆渡人”咖啡馆的想法,我们其实很早就有了。

我们之前有一家店,开在上海龙华殡仪馆附近,经常会有人来店里咨询相关事宜,也有向我们吐露自己一些不愿告诉亲人的心事。

遇到的人和事多了之后,我们渐渐有了想法,去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让家属有可以放松身心、安心谈论家人身后事的地方,并且把我们当成朋友,去聊一聊“死”这个我们忌讳的话题。从有想法,到付诸行动,我们差不多花了三年时间来筹备“摆渡人”咖啡馆,从选店铺,到内部设计,投入了大量心思。

装修时,住在附近的阿姨、爷叔路过,他们会好奇地打探我们这店是做什么的。在我们介绍了咖啡馆未来的经营模式后,阿姨们多少有点谈“死”色变,首先提出:“你们里面那个‘小盒子’不好放的,放了那个,我们走进走出要害怕的。”

等到咖啡馆开业以后,阿姨们看到温馨的装修风格,倒是不忌讳了,有时候见她们在门口打量,我们会主动邀请她们来店里参观。

我们店内虽然也摆放了祭祀用品,例如挂着寿衣、摆放着骨灰盒,但从视觉设计布置来看,“摆渡人”咖啡馆舒适温馨,打破了大家对殡葬店固有阴森的印象。

从不被看好,到被大众所渐渐接受,来到店里找我们畅聊生死话题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们的白事管家孙店长还化身成咖啡师,他研发了四款口味的咖啡,分别是酸、甜、苦、辣,相当于品味人的一生。

我们后来想到用咖啡换取一个故事,就是咖啡免费喝,但必须用你的故事来交换。

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主题一经推出,许多顾客都来到店里换取咖啡。他们的每一个故事,也如同四味咖啡,让我对生死话题再次有了重新的认识。

一个雨天的上午,还没到营业时间,我们在做开店前的打扫工作。

我在擦拭橱窗时,看到外面有个打着彩虹纹雨伞,身穿米色风衣的女孩,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时而朝我们小店张望。

“你好,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我推门出去,微笑着向她发出邀请。年轻女孩面对我的突然出现,一脸意外。“下大了,来避避雨吧。”我又冲她招手。她这才点点头。

那是个很文静的姑娘,到店内后,她只是默默放眼环视店内环境。我让孙店长给她端一杯咖啡,她听闻后拘谨又客气地摆手,说还没想好怎么说那个故事。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想来倾诉,想来,她对我们的小店早有了解。

我笑着说,她是我们店今天第一位客人,相见就是有缘,咖啡我请她喝。她腼腆地道谢。

见我们几个聚过来,她又表现得有一丝不安,随即低下头,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着手中的咖啡沉默了良久,她告诉我们,外公离世的那年,她正好要高考,家人没有告诉她,高考结束以后,她才知道外公不在了。

“他们有什么权力不告诉我?”

她说自己知道消息的时候,距离外公去世已经整3个月。因为激动,她的语速变得很快。

“现在,外公离开已有四五年了,我始终走不出来。特别是不能听到生死,好像对这个话题有应激反应,甚至会怀疑这是一种病态。”她眉头紧锁,捧着咖啡杯的手背上看得到青筋。我感觉得到她对生死异常地敏感,根据我从业的经验,推断这是源于她内在的遗憾与内疚。

我给了她一个建议,让她尝试给外公写一封信,把对他的思念和未见面的遗憾都写在信中,告诉他没见到他离开,然后找个地方寄给他。我的话,让女孩的眼神一亮。那封信,其实是寄不出去的,但是女孩的心思找到了诉说的出口,也多少能够解开心结。

孙店长也建议她,到了清明时节,可以去给外公扫墓,在他的墓碑前再说说自己的心里话,这些方式都可以缓解心中的遗憾。

人生中会遇到很多遗憾,如果不逃避,你会发现在不知不觉中,遗憾与自己都会和解。

印象比较深的,还有一个周末,当时店里有几名客人正在喝咖啡,一位女士踩着高跟鞋推门进来,打破了这场宁静。

她披着一头大波浪卷发,身着干练的浅色西装,给人第一感觉,应该是一位职业女性。

“你好,那边有空位。”我热情地招待她,走近后发现,她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却透着成熟与理智。她说“随便看看”,让我不用管她。

等我们送走了一批客人,她还未离开,孙店长便冲了一杯咖啡为她送上。她抿了一口,问:“真的可以倾诉吗?”孙店长笑着说我们都是她的聆听者。

女人介绍自己是位90后的单亲妈妈,在外企工作,今天直奔我们门店,就是想来看看。她指着那些寿衣说:“款式都还蛮别致的,有点像现在的新中式服装,一点都不吓人。”

我笑着解释,现在的殡葬用品也有新款设计。等聊到了正题时,她没表示自己有什么故事,却告诉我们,她已经写好了遗书,如果自己过世了,不想让她女儿见到她最后一面。

我不知该说什么,她很年轻,精力充沛,看起来不像有健康问题。

面对我们提出的困惑,她神色有些落寞地说,她女儿年纪还小,自己既当妈又当爹,就担心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了,孩子该怎么办,所以她一切准备都做好了。

她购买了大量的保险,包括存款,总之能为她女儿该做的所有保障和她自己的身后事,全都准备好了。

“我还签署了遗体捐赠,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会把自己的器官全部捐出去,这样的话,就可以在遗书中告诉女儿,妈妈用了另外一种方式继续活着,一样可以陪伴她。”

不过,她并不希望女儿见她最后一面。因为她觉得,“没有见到我最后一面,可以让她觉得我还没死。”我感受到身为单亲妈妈,她可能缺乏安全感。我告诉她,人在离世之前,其实是特别渴望有亲人在自己身边,尤其是最爱的人,在亲人陪伴下离开,才会走得更安心。

她听完,举着咖啡杯的手顿了顿,又一番思索后,才点头说:“确实。”

那天,她在店里待了接近4小时,她说来之前,以为我们咖啡馆“聊天送咖啡”只是个噱头,可她没想到,一进小店就感觉很温暖,这种倾诉疗法也确实奏效。

临走前,佛系的孙店长送了她一句《金刚经》里的偈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大意是,任何事都会随着自己的内心而不断变化,所以不必过于执念于一件事,活好当下就好。

生与死都值得敬畏

满头银发的娄镔,是我一位很特别的朋友,也是一位风趣、时尚、重情义的上海男人。

那天,他带着跟拍的小助理过来品尝“四味”咖啡。孙店长一度认为,他是来店里猎奇打卡,或为流量而来。

随着娄镔品到最后一杯“辣”,他风趣的笑意,逐渐隐藏在生死这个话题背后。

他告诉我们,他有个朋友,年纪轻轻患了舌癌,前几天刚走,心里非常难受。

娄镔说这个朋友是个自驾游发烧友,以前开着SUV和重型机车满世界跑,在大理还开了一家客栈,小日子过得非常火红。

可对于好哥们得了舌癌,生活在上海的娄镔却一无所知。在此之前,娄镔还在他的朋友圈,看见好哥们跟自己一帮兄弟去圣湖的视频,朋友面对圣湖“哇哇”大叫,声音很奇怪,准确地说,甚至有点难听。当时,娄镔以为是圣湖边风大的原因。不久后,娄镔从另外一个好友那里,得知那个哥们是得了绝症,因为做过手术,舌头被切割了三分之二,无法正常说话。

他把所有该交代的后事,告诉了七位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他最后的心愿,就是自驾去一趟圣湖。

一帮好兄弟二话不说,请假的请假,辞职的辞职,义不容辞陪他去完成这个心愿。

讲到这里,娄镔有些哽咽,他无法想象,好朋友在生命尽头,面对圣湖的那一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此生太短的遗憾,还是夙愿已了的满足?

圣湖之行后,朋友又独身一人,坚持从大理一路骑着摩托车到上海治病。路上风餐露宿,娄镔担心他身体扛不住,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说骑车的时候,人最舒服。娄镔知道,他最喜欢那种自由自在翱翔的感觉。

“可是,命运并没有眷顾这条汉子,朋友最后还是离开了。”说到这里,娄镔眼角溢出了泪水。我们作为倾听者,也陷入了沉默。

有时候,沉默可能比言语更有力量。娄镔需要的也只是倾诉。

虽然我们不是正规的心理咨询师,无法让来小店的每一个人百分之百走出心结,但至少能够成为他们吐露压抑情绪的一个出口。

摆渡人咖啡馆火了,我们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之后,开始频繁有媒体联系采访,还有很多自媒体擅自来拍摄报道,还上了热搜。

从那开始,抱着猎奇心态来的朋友也增多了。有些朋友来了只是为打卡拍照,或者只想尝尝“四味”咖啡和拉花的“奠”字咖啡。

可顾客越多,我们几个就越感到慌张。

因为我们从来没想过要把小店打造成什么网红打卡店。我们只希望让它稳稳地走下去,留下这么一个宁静的空间,给需要的人来咨询、倾诉他们的故事。

毕竟,生与死,是那样一件需要直面又充满敬畏的事情。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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