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绝症孔姨开餐馆：人间至味是家味
作者： 阿乖
徐文达一度跟妈妈孔建国水火难容。时光倏忽而过，妈妈生病了，生命开始倒计时。他决定留在妈妈身边，陪她开店，陪她“胡闹”。
母子难容，几十年倏忽而过
2019年8月，山西。徐文达的生意出了点状况，急需一大笔钱填补亏空。他咬牙给妈妈打电话，刚拨通他就立即挂断了。
很快，妈妈孔建国打来视频：“细陀（小孩子），么子事？”徐文达吓了一跳，妈妈特别瘦，说话有气无力的。“娘老子（妈妈），你身体好不？”“医生说癌细胞疑似扩散了。”
徐文达立即往长沙赶。途中，他从老婆陈芝那里得知，妈妈病情严重恶化，口腔溃烂、胃部溃疡，肺部结节，周身疼痛，医生暗中交代安排后事……
徐文达后背一阵凉意，那些跟妈妈两看生厌的日子，像电影一般在他眼前闪过。
孔建国从事餐饮行业，从服务员做到经理，是湖南长沙餐饮业的“打工女王”。20世纪90年代，她下海经营餐厅，被业内尊称为“孔姨”。
妈妈人前风光，徐文达背后遭罪。孔建国一年到头忙，尤其是过年过节。妈妈创业后，徐文达更见不着她了。从小，他就没怎么吃过妈妈做的饭。爸爸又因工作关系长年在外，7岁的徐文达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上初中后，两位老人先后离世，只剩下徐文达形单影只。夜里害怕，他得戴着耳机才能睡觉，因为这，他爱上了摇滚乐。他留长发，抽烟，文身，学习一落千丈。孔建国好不容易跟他碰面，见他一副杀马特模样，劈头盖脸一顿骂，母子俩更加水火不容。
高二那年，他在历史课上吃火锅，老师气得叫家长。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叫家长，但这一次，妈妈跟之前一样，还是没有出现在学校。
徐文达知道，妈妈对他彻底死了心。
2003年夏天，徐文达跑到深圳打工，自作主张退了学。发传单，做服务员，跑销售，进工厂，青春一晃而过，徐文达灰溜溜回了长沙。
他在妈妈的店里遇见过来打暑期工的女孩陈芝，两人一见钟情。2012年，他们结婚并生下儿子。浪子回头，孔建国很欣慰，退居二线帮忙带孙子。
当了爸爸，徐文达决定收心，挣钱养家。他做红酒生意，因为没经验，惹了麻烦，孔建国帮他平息了纷争。有朋友约他去山西做煤炭生意，他二话没说就去了。人生地不熟，生意也磕磕绊绊地，小家的生活还是需要妈妈照应。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徐文达对妈妈也有了几分理解。
2016年，孔建国确诊乳腺癌晚期，徐文达自此山西、湖南两头跑，帮妈妈找医生，陪她治病。他告诉妈妈：“你攒劲配合医生，等好了，我带你去旅游，去香港看你的偶像郑少秋、刘德华。”孔建国笑着说：“能好，啥都行。”徐文达很难过，自己奔波了小半辈子，也没给老人长个脸，让她多笑笑。
孔建国治疗了三年，终于挺过来了，徐文达的煤炭生意也终于有了起色。他总想着等生意再好些就带她出去旅游，可等来的是坏消息。
徐文达一到家，孔建国看到他就哭了：“崽，我怕是撑不下去哒。”徐文达暂时放下生意，在家学做菜，鼓励她多吃一口。孔建国也忍着满嘴溃疡，逼自己多吃一口。
有一天，徐文达炖了鸡汤，孔建国喝着汤，说：“手艺越来越好，看来是有天赋的，咱娘俩开个小吃店要得不？”从小到大，他就痛恨这一行，因为餐饮夺走了妈妈。徐文达拒绝了。
孔建国稍微能活动后，开始霸着厨房，说是做吃的。十来天后的夜里，她给徐文达端来一碗麻油猪血汤。徐文达埋头风卷残云，吃得一头细汗。
孔建国笑意盈盈：“是小时候的味道不？”徐文达一口气吃完：“就是小时候在望月湖边吃的那个味道，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这条街早都不在了，你怎么找到这个味道的？”
“我找人学的呀！”孔建国有几分得意。她找来相册，厚厚一沓，都泛着黄，全是学龄前的徐文达跟着她去烈士塔、动物园和公园的照片。那会儿，徐文达肥嘟嘟的，靠在妈妈身旁，笑得看不见眼睛。
“细陀，好可惜，只有你小时候的照片，没有你上学后我俩的照片。”徐文达鼻子有些酸：“那时候，我俩在家打照面都少，哪有机会照相，不熟悉我的还以为我是孤儿呢！”
“我现在闭上眼睛，只能想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变声，什么时候长胡子，我都不知道。崽，莫回山西，我们开个小吃店，妈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辣椒萝卜，臭干子，米豆腐，油坨子，我都会了。”
陪她开店，找回昔日旧时光
徐文达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记得，他第一个QQ网名叫孔子，意思是“孔姨的儿子”。他的内心，渴望妈妈的关注，也由衷地欣赏妈妈。有了家庭后，他也渐渐懂得妈妈当年的不易。
他决定顺着妈妈的意思，开一家小吃店，直到她干不动为止，只要她开心就好。
徐文达转让了煤炭生意，按妈妈的授意，找了间租金4000多元的铺面，小小一间，摆不了几张桌子。这个店做不了多久，他们心照不宣。
简单收拾后，2019年10月，小店开张了。那天来了不少孔建国在餐饮业的老朋友。孔建国精神了许多，指引着徐文达应酬。徐文达闲散惯了，一天忙下来，他累趴下了。扭脸看到妈妈，她精神很好，脸上挂着笑，不紧不慢地拾掇着各个角落，徐文达觉得很安心，很幸福。
徐文达负责前台，妈妈负责后厨。孔建国早年主要做管理，没怎么下厨，如今又生着病，做事颤颤巍巍的。餐食都要现做，少了哪道工序都不行，经常半个多小时都出不了餐，徐文达耐着性子向客人点头哈腰说好话。道完歉，他赶去后厨催菜，见妈妈弓着背准备食材，到嘴边的催促都变成了关切：“娘老子，搞不赢没关系，我去跟客人解释。”
之后，徐文达干脆告诉客人，待餐时间较长，怕妈妈累着了。遇上不好说话的，他也不客气，直接送客。本来就不多的客人，更少了。他的工作日常从给客人赔礼道歉，慢慢变成坐在前台拍苍蝇。
开始营业的一两个月，日均营业额60元，房租一天就要100多。用不完的食材，送的送倒的倒，又是亏钱，又受束缚，徐文达想撂挑子。
好多个晚上，徐文达想好了说辞，可第二天一早，他又屁颠屁颠跟在妈妈身后去了菜市场。在那里，妈妈像个威武的将军，点兵点将：“短粗的萝卜比长条的脆甜，萝卜秧子要翠绿新鲜，小葱还是红头葱够味……”
五颜六色的食材令人眼花缭乱，各类酱菜调料调和出的五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徐文达也慢慢被“腌”入味儿了：“人生嘛，不就在那一口吃的？吃得满足，人就快乐了。”
有一次，他跟在妈妈屁股后头拎食材，一晃眼看到了童年时吃过的野果子。妈妈买了一份，他一口下去，全是回忆。从那之后，习惯晚起的徐文达，主动早起催妈妈去菜市场。
跟妈妈逛菜市场很开心，回到店里，徐文达还是会闷闷不乐。虽说开店是为让妈妈开心，可一直这么亏下去也不是办法。孔建国说：“做生意急不得，得干三到六个月才能见分晓。”
果然，三个多月后，回头客渐渐多起来，徐文达写单写到手软。等餐的时间里，客人们会跟徐文达聊天。他一头齐腰长发，常年走南闯北，聊起自己的经历，更是绘声绘色，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还喊他“达哥”。
有相熟的顾客知道他喜欢摇滚，忍不住问他为啥跑来看店。徐文达讲了他和妈妈开店的缘故，把大家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他们母子俩开店的故事，也成了许多食客的“暖心菜”。
小店火了，孔建国的胃口好了，身体也不疼了。餐单积压成堆，徐文达的字也龙飞凤舞起来。孔建国拿到单子，冲他喊：“搞么名堂，么子鬼画符哦……”熟客们会心一笑：“达哥，你娘老子骂你了。”徐文达头也不抬：“她骂得攒劲，说明有力气，精神好，我高兴。”
妈妈一天到晚嗡嗡嗡，徐文达听着怪好玩的。他小时候刚学写字那会儿，妈妈就是这样絮叨个没完的。那个风风火火的强势老妈又回来了，她在后厨操刀掌勺，锅碗瓢盆叮当响。
徐文达又带妈妈去复查，结果出来后，所有人都长吁一口气。之前疑似癌细胞扩散的诊断是误诊。徐文达哼着小调在店里转圈：“医生说你好了，那咱们这里就关门算哒。”
孔建国没接话，半晌，她笑道：“我看达哥在店里头好高兴的呢，生意又好，莫关了，我们搭档财运似乎不错呢。”徐文达一怔。
花儿绽放，人间至味是家味
回想起开店的这些日子，每天被人喊达哥，听着怪亲切的。来店里的食客，极少有他不认识的，小店就像社区食堂，来的都是熟人。
线上，徐文达一头齐腰长发，一副佛系模样，成了小店特色。食客们经常在平台上点评他，说他是“最帅老板”。徐文达觉得有意思。
每天和妈妈一起买菜、开店、守店，日子在琐碎里变得结实起来，令他踏实，安心。小时候缺失的，妈妈用这个小店全还给了他。
他决定留下，跟妈妈一起好好开店。
母子俩想正式上个招牌。店里的菜品都是徐文达儿时的味道，食客们纷纷光顾，也是这份儿时的味道。由此，徐文达给小店取名“小亦小小吃店”。
孔建国请回昔日的老同事，一起将“消失的儿时味道”带给食客。2020年6月1日，店日营业额一度冲上2万元。
徐文达很振奋，妈妈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精准抓住食客的胃，太了不起了。孔建国笑着说：“人啊，吃的不是菜，是感情。”徐文达一点就透，他自己从讨厌餐饮到现在喜欢上餐饮，不就是从菜市场、妈妈的小吃里，感受到了人间烟火的珍贵？
这家小店，是妈妈送给自己的人生礼物。徐文达决定偷偷开一家分店，送给妈妈。妈妈旗袍上的花纹，被他用在了沙发上。沙发抱枕的图案，是母子俩的合照。餐厅的主打色，是妈妈喜欢的色系。餐厅门前立了一蹲石雕，取材于妈妈给幼年的他喂饭的照片。
徐文达计划2021年5月20日开业，给妈妈一个惊喜。可私人定制的成本超出了他的投资预算，徐文达不得不向妈妈摊牌。孔建国一进餐厅，止不住叹气：“崽！你出宝（傻）不？我们做地摊小吃，搞这么高级的装修……”
说归说，孔建国爽快掏钱补上缺口，分店顺利开业。她逢人就说：“这是我崽帮我开的店呢。”话里话外都是骄傲。
精美的装修，酷帅的掌柜，赶上长沙文旅火爆，外地食客纷纷慕名前来打卡。徐文达顺势开了第三家、第四家分店。怕妈妈辛苦，他让老婆学习管理餐厅，孔建国乐得逍遥，开始救助流浪猫狗，店铺交给儿子儿媳全盘接手。
有一天，朋友来店里拍视频，他不好意思出镜，寻了个借口让妈妈出镜。孔建国拍了一段做酸萝卜皮的视频发到网上，很受欢迎。
孔建国生出个想法：“趁我身体好，把我会做的东西都教给你们。”徐文达建议拍视频，她很赞同：“短视频记录好，等我百年之后，不管你们恨我还是想我，都可以看看。”
徐文达给妈妈注册了短视频账号，拍了视频。孔建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得体时髦，一口温软的长沙方言讲解着当地小吃的做法，动作干净利落又慢条斯理，深受粉丝喜爱。
有一天，徐文达跟妈妈去步行街买板栗，他提议抄近道，孔建国坚持要走南门。徐文达秒懂妈妈的心思。南门热闹，人多，她一出现，就有粉丝求合照。果然，母子俩离南门还有段距离呢，就不停有人上前询问是否能合影。那天，上来找孔建国合影的人都排起了队。孔建国私下问儿子：“刘德华他们出门，可能也是这样的情况？”徐文达忍不住偷着乐。
店铺也不时有年轻女主播来打卡。这天，又有女主播来，孔建国把徐文达拉到角落里，煞有介事地叮嘱：“你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千万别犯浑。”徐文达哭笑不得：“娘老子，你想啥？你儿子都快四十了，又不是当年的叛逆青年。您放一万个心，您基因忒强，我年少时再浑，黄赌毒也绝对不沾边。我崽乖，老婆能干，娘老子又好，我咋可能有宝（犯傻）。”
小吃店生意红火，孔建国也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2024年8月，中国乡村女性励志竞技综艺《花儿绽放》栏目组邀请她去邵阳录节目，徐文达陪妈妈一同前往。
很多年前，他还年少时，报名参加《快乐男声》，希望妈妈能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很遗憾，他没成功。如今，妈妈要上电视了，他忍不住给妈妈点赞：“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