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怨恨之河:那被父母操控的40年

作者: 苏叶

泅渡怨恨之河:那被父母操控的40年0

这世上有很多像周阅家庭一样的父母子女,关系生疏之后再也热不回来。这样的人生课题,需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求解。

以下是周阅的自述。

被摆布的那些年,恨意深埋

2022年12月15日,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将大地染了一层薄薄的白。下午四点钟,我接到老周的电话,他声音里透着小心:“在店里吗?今天你能不能去接一下茉茉?”

没有犹豫,我直接拒绝:“没时间!我要和朋友去趟浙江,马上出发。”硬邦邦撂下几个字,我掐断了电话。

老周是我亲爸。半小时后,我坐在朋友车里,说说笑笑地启程,出发去浙江黄岩。朋友要去模具小镇谈合同,凑巧赶上雨雪天气开车有点担心,我便主动说陪着一起。

朋友说羡慕我“人到中年无后虑”,想走就走,这日子简直爽翻了天,然后压低了声音问:“但好歹茉茉叫你一声爸,你真不管?”我顿了一下,旋即无所谓道:“谁抱回来的谁去管,反正我不管。”

没错,茉茉是九年前老周和我妈替我抱养回来的女儿——然而这九年里,茉茉的大小事宜,都是老周和我妈在操办。我这个爸爸,只是虚名。如同在电话里的小心翼翼,老周和我妈在我面前的畏缩,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是我拒绝接茉茉放学,即便是这几年我万事不管,他们也从不敢多指责我一句。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和老周、我妈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生疏了。我活了42年,在他们不再试图控制我生活的这小十年,才觉轻松。

细想起来,老周和我妈对我的控制,在我小学时便已初现端倪。那时,我们80后放养是普遍现象。同龄小伙伴们可以成群结队一起上下学,唯独我,日日都由老周和我妈接送。

记忆里,有那么两次,我试图混在小伙伴们中间,和他们一起走回家,可每次还没走出学校大门,就会被单拎出去。我妈将我摁在她的自行车前杠上,笑盈盈地冲我的小伙伴们说:“周阅身子弱,走时间长了就走不动,怕拖你们后腿。”

每每此时,我都垂首敛眉,用沉默来佐证我妈的说辞,可一扭脸,我妈便会同我咬耳朵:“一天到晚地野,能有什么出息,安稳回家写作业,好好休息才是正事。”

我生命里的正事,就这样被他们从各处搜罗来的练习题和他们制定的作息时间表给塞满了。可人呐,骨子里的抗拒,偏偏会随着年岁渐长慢慢生出羽翼。

中考后,我不愿再屈从父母给我设定好的轨迹,笃定主意要进市里的一家私立高中,只因那个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才给两天假。我想这样能够长时间地脱离他们对我的管制,但这份小心思根本躲不过他们的心眼儿。

他们看中私校的教学质量和学习环境,同意我去,却在开学之初便找到学校,提交了我的体检报告,证明我是过敏体质,食宿都需要自理。学校怕出事担责任,同意让我走读。

我妈辞去工作,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一心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老周也变得奔波起来,因为往返于出租房和他单位之间的路程比从前多了一倍不止。

这种陪读生活带给我的窒息,比之于小学和初中,只增不减。我开始消极学习,不过两年时间,高三进班摸底考,我从入校时的年级前五十,滑到了二百名开外。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老周和我妈给我张罗起找家教的事,邱昀就此走进我的生活里。

什么时候喜欢上邱昀的我说不清,但要说为什么喜欢,很多个瞬间在脑子里争先恐后地出现。比如她借口做试卷不能被打扰,将老周和我妈拦在房间外,只为让我玩一会儿俄罗斯方块;比如她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一边嘟囔好困,一边给我批作业时的可爱;再比如我做习题她埋头看书,不经意抬头对上我视线时的愣怔和羞赧。

喜欢的根深埋,而后发芽,邱昀成了我窒息生活里的新鲜空气,给我生机。为了能留住邱昀,我开始好好学习,成绩慢慢恢复。

只是年少时候的爱意是藏不住的欢喜,老周和我妈很快察觉异样,快刀斩乱麻地辞退了邱昀。之后,老周和我妈开始对我严防死守,上学放学轮流接送,坚决不让我有机会逃离他们的视线。

我暗暗提着一口气告诉自己,高考是我唯一的机会——考好了,填到邱昀老家所在地的学校,一切就会有转机。

两个月后的高考,我拼尽全力,分数正如预期,可我没想到,他们竟会在这时候偷偷换掉了我的志愿填报表,原本我填的都是邱昀老家武汉的学校,最后却被南京一所学校录取。

录取信息出来后,我跟他们歇斯底里地闹过,但大势已定,更改无望,除非我复读,可复读要多耽误一年时间,我怕有更多变数。也是从那时起,我种下了对父母的恨意。

中年叛逆反抗,人生摆烂

那年九月入学后,我想尽办法去找邱昀,前后小半年,终于在那年圣诞节和她恢复了联系。

重见那天,我确信,我对邱昀是爱,是沉淀之后的想念,我们决定重新以恋人的身份相处。这次恋爱,我没有刻意瞒着他们。我想我已经念大学了,很多事应该可以自己做主,但我还是错了。

隔年的五一假期,邱昀从武汉来南京找我,于是我没回老家。老周和我妈竟偷偷买了票,来学校查我的岗。我和邱昀手牵手回学校拿换洗衣服,正好被撞个正着。

老周和我妈明确反对,阴阳怪气的讽刺,扎得邱昀无地自容,当场松开我的手,红着脸转身离开。

之后一年多,我和邱昀分分合合多次。最后一次见邱昀,是2003年10月初,陪我过完国庆假期后,邱昀说她接受了家里的相亲安排,要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了。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老周和我妈背着我找到邱昀家里,指责邱昀大我那么多岁还不安好心,说她会耽误我的人生。

从那往后,除了春节,其他大大小小的假期我都借口实习,不再回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2005年,我大学毕业,拿到南京一家大型日化企业的offer,成了朝九晚五的打工人,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过得自在又舒心。

自从我留在南京,老周和我妈慌了神,几乎每天打电话,企图说服我辞职回老家。见游说不管用,他们竟直接找到我单位,拉着领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独生子的我有多狠心。

闹得这样难堪,我只剩下离职这一条路。好像除了跟他们回家,别无选择。2006年3月,我回到家乡泰州,在一家大型连锁生鲜超市里做企划。我对老周说:“你们想要我过的日子,我过给你们看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我在身边让他们放心,他们不大过问我的事了,可他们并未真的改变。

2010年,我28岁,大龄未婚让老周和我妈急红了眼,四处托人给我相亲。自邱昀之后,我对感情和婚姻一直很抵触,这件事在我心里并未过去,老周和我妈的再次插手叫我厌烦,于是我生出了要叫他们出丑的念头。

2011年,我和刘琴领证办酒席。她是老周朋友的女儿,老周和我妈都很满意。婚后,我和刘琴在一张床上躺了三年多,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她从最初认为我心里有人,觉得时间长了我会淡忘,也能接受她,变成后来认定我性取向有问题,不喜欢女人。

2014年,我和刘琴离婚。她控诉我家骗婚,又说我身体有病,转身便再婚,并以最快的速度生了一对双胞胎,光速印证她的说法,也让老周和我妈在老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那件事引爆了我跟父母的关系,我们吵得天翻地覆,在争吵里,我将这些年被操控的人生嫌恶尽数吐露。那一天,我分明看见了老周眼里的慌和我妈眼里的惊。

不过那场山崩地裂的争吵收到的效果极好,老周和我妈不再试图掌控我的人生,就连我宣布要独身到老的决定,他们也没话可说。

我离婚的第二年,老周和我妈抱了茉茉回来,是一个外地女人在我们当地生下的私生女,父母弃养了。茉茉的户口是怎么上到我们家的,我不得而知,可我能想象出来他们费了多大劲。

记忆中,上完户口回来那天,是老周平生第一次对我唯唯诺诺:“我和你妈不逼你结婚,但等我们老了走了,就剩你自己一个,太孤单。”就这样,茉茉叫我爸爸,我却对她没有付出,老周和我妈也不作要求,我觉得日子这样刚刚好。

但总有意外会往生命里闯。茉茉幼儿园中班那年,有一阵子,老周和我妈突然找我谈话,希望我能接送茉茉上下学,说是“总要和她培养感情”。也就是那一次,被控制的感觉卷土重来,我毫不犹豫地辞职,并彻底消失,直到老周和我妈通过警察找到我,承诺再不会“逼”我做任何事,我才回家。

后来,岁月缓缓,我迎来了半生中最惬意的生活。失业的我在市里开了间种子化肥店。这几年里,我守着店,替老周和我妈守着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我深知,那次离家出走叫他们心有余悸,他们想掌控我,却更怕失去我。

就好似这场初雪天气里,老周连想叫我接一下茉茉的要求都不敢提起第二次。我爱极了这种不被摆布的人生。

尝试重新亲近,一切向好

到黄岩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我们在预定好的酒店前台办入住,等待的间隙我刷朋友圈,结果刷到我妈住院的消息。

犹豫再三,我给小姑发了条信息,她很快回过来,原来,下午老周打那通电话,是因为我妈出了车祸。正值放学的点,老周这边要接茉茉,那边又要赶往我妈的车祸现场,分身乏术才试着给我打电话,而我寥寥数语尽是拒绝。

我赶紧给老周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我妈骑电瓶车,对方闯红灯,直直撞上了。我心头一颤,下意识问:“茉茉呢?谁带着呢?”

刚问完,电话里就传来茉茉的声音:“爸爸,我在医院陪奶奶呢。”那一刻,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隐隐的矛盾在心头拉扯——如今家里老的小的,都需要我承担责任,可从前受过的伤害,让我对那种亲近莫名抗拒。

那是个难眠的夜,我辗转反侧,很多事断断续续接不上,我愣是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还是从黄岩转车回了泰州。

接着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我硬着头皮揽过接送茉茉上下学的任务。第一天将她送到学校后,她从我的电瓶车后座上跳下地,哈着白气冲我笑:“爸爸,今天好多同学都看到你送我了,我们班以后肯定没人再说我没爸没妈了。”我张张嘴唇想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2023年元旦假期后,我妈出院,我路上看见花店,包了束康乃馨带去医院。花被我妈搂了一路,直到车进小区,我听见我妈在后排轻轻喊我的名字:“阅啊,那些年妈错了,妈跟你道个歉。”

她声音很轻,我没扭头,但在后视镜里看到她缠着纱布的胳膊,和脸上的不知所措。我赶紧低下头,装作去找掉到座位缝隙里的手机。

那场伴随着初雪开始的不得已的亲近,似乎在铆足了力气,要一点一点将冬寒驱散。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周全力担起照料我妈衣食住行的责任,每天变着法儿在家做好吃的。他给我妈盛饭盛汤,必定不会落下我和茉茉。给我递饭碗汤碗时,他脸上总堆着笑,吃饭时更是叨叨不绝,说买菜遇到了什么新鲜事儿,又说路上撞见了哪个熟人。

2023年7月,茉茉放暑假,每天上午,我都送她去书法辅导班,中午接到我店里,老周会给我们送午饭。

饭菜样式每天不重样,每次送过来,老周都笑笑地等着我和茉茉吃完。每每这个时候,已经跟我慢慢熟络起来的茉茉会适时地给我夹菜,或者跟老周搭话,缓和气氛。

比起硬生生的大团圆,我更喜欢眼下这样可收可进的状态,不太亲近,也不剑拔弩张,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回家路上,我牵着茉茉的手,她叽叽喳喳地叫我爸爸,让我明天给她买哪些东西,我突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我想,当不了一个好儿子,那我就试试当一个好爸爸。

之后是一段好时光,里头净是温暖和上进。我重拾生活的信心,去报名考了驾照,拿到驾照的第二天,我就拖着茉茉陪我去看车。

这丫头聒噪得很,全程都在给老周和我妈打小报告。老周往我卡上转了10万,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我说:“我自己的人生,每一步都想自己走。”

2023年的最后一个月,朋友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被我婉拒。他们不解,问我已经同家人和解了,为什么还要抻着一个人过余生。

我用双手抱着后脑勺,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歪在躺椅里:“和解,不是抛却一切过往。就这件事而言,在我心里还过不去,我也不该心里揣着一个人,去害另一个人。”

朋友将纸巾揉成团扔我,说我文绉绉的一堆歪理,我却笑他们不懂一个苦了许多年的人骤然轻松有多快乐。

我回头看挂钟,计算着接茉茉放学的时间。彼时正值夕阳低垂,落日温暖。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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