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跨过“伤医门”:此生奔赴“天下无盲”

作者: 陶勇

4年前,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陶勇不幸遭遇暴力伤医事件,两周后才得以脱离生命危险。

4年后,经过涅槃重生般的康复训练后,陶勇又拿起了手术刀,继续其悬壶济世之旅。

在陶勇获评第九届“首都十大健康卫士”之际,本刊特邀他撰写此文,向关心他的朋友分享他这4年多来的心路历程——

“你上热搜了!”那突如其来的伤医事件

2020年1月20日,临近春节,医院里依然人满为患。

早上临出门时,妻子叮嘱我,母亲今晚准备了我最爱吃的香菇米线,让我早点回家。

当天是我坐诊的日子,坐在就诊台后,我查了一下当天的门诊量,比前一天还多十几个。护士跑过来和我说,还有几个病人请求加号。我笑了一下,香菇米线看来是吃不成了,能多让几个病人踏实过年,也不枉母亲的一番苦心。

整个上午看诊还算顺利,看了一大半的患者。想着也许晚上能赶回去吃饭,所以我中午没去食堂吃饭,简单地泡了一包方便面,吃完后稍微休息了一下,大概一点钟便开诊了。

很快就轮到第四位患者了。她拿着过往厚厚的一沓病历,我挨个儿认真翻了一会儿,想找出其中的关键问题。

这时候,我隐约看到有一个人进了诊室,径直走到我的身后。我也没多想。这样的情况在医院太过常见——虽然有导诊护士,但有时病人也会趁其不备,跑进来插队问诊。

猛然间,我感觉后脑遭到狠狠一记重击,整个脑袋磕到办公桌上,一种木木的昏眩感袭来。我下意识抬手护住头,那时我的右手还拿着病人的病历,所以本能地用左手向后脑摸去。

紧接着又是一击,力度更胜之前,我听到旁边的病人大叫一声,这才意识到我被袭击了,便慌忙站起来往外跑。

我直奔楼梯处,楼道里瞬间传来厉声尖叫,人群四散。我眼睛的余光看到自己的白大褂已是殷红一片,头还在嗡嗡作响,眼前金花闪烁。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拼命奔跑,跑到楼梯口的拐角处时,发现这是一个死胡同,刚要转向,对方已完全近身。

重击再次袭来,我整个人被击倒在地。我大声呼救间,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扑了过来,同那人扭打在一起,我趁机爬起来往扶梯处跑去。

这时的我已经神志不清,迎面看到一位护士,她惊愕地看着我,然后迅速扶起我,连扶带背地将我拖进一个办公室,然后将门反锁。

她又惊又急:“您受伤了,赶紧躺下!”然后,她扶我躺在办公室的看诊床上,接着麻利地拿出酒精、纱布、剪刀开始为我消毒包扎。

事发太过突然,很多细节已记不清楚。事后恢复的过程中,我才陆续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对方提的是一把大型菜刀,沉重锋利,我在就诊室就被砍了两刀,一刀在我后脑部位,另一刀在我的左臂小臂处。在我逃到楼梯拐角处时,我被砍翻在地,后脖颈又中一刀,左手可能在下意识挡刀时被横着劈开,右臂也中了一刀。

在这短短几十秒钟里,先后有多人对我出手相救——同在诊室的一位志愿者为了喝止行凶者,在我跑出去后,后脑被砍了两刀;而一位正坐在诊室门口候诊的病人家属的手背,也在为我阻挡行凶者的时候挨了一刀;那个冲出来与歹徒英勇搏斗的,是坐在我斜对面诊室的杨硕大夫,他的头部左侧被刀劈中,眼镜碎裂在地,左耳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还有一名姓赵的快递员,他抄起过道上的广告牌冲上来与歹徒对峙,还不时地劝歹徒冷静。

没有这些仗义出手者,我很难死里逃生。

我被紧急推往了急救室,开始手术。打过麻药后,我就进入了昏迷状态。

手术持续了约七个小时。我的左臂与左手受伤最为严重,神经、肌腱、血管两处断裂。积水潭医院手外伤专家陈主任被请到我院,果断做出了救治方案。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麻药的药劲还未散去,整个人晕晕沉沉,脑袋像被套了一个坚硬的铁壳,勒得头痛欲裂。

一直到第三天,我的状况才逐渐好转。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妻子来了。她没我想象的那样悲伤,就好像我们平时见面一样。她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你都上微博热搜了。”

这个傻姑娘,也真是符合她的性格,大大咧咧、简单直接。我苦笑了一下,特别想问她家里的情况,可是当时的我完全没力气开口。

妻子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柔声地告诉我,女儿暂时拜托朋友照顾,父母也安顿好了,一切都好,让我放心。

我心酸不已,但也动不了,只能向她眨了眨眼。妻子红红的眼眶出卖了她的乐观,我知道她一定昼夜未眠、哭了很多次。

ICU不能久留,妻子陪我聊了一小会儿,便被请了出去。

犯不着理解:把苦难当肥料滋养自己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头痛仍在持续地折磨着我。这是脑水肿造成的,我整个脑袋像扣了一个完全不透气的钢盔。我知道这个过程谁也帮不了我,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扛下去。

一直到第五天,我的头痛终于有所缓解。有了意识后,我开始有了身体的运转需求。妻子给我熬了一锅鸡汤,用保温瓶带进病房,打开后,香气扑鼻。可如此美食,我却难以下咽,勉强喝了几口,便再也吃不进去。

“你上新闻了,很多热心的人都非常关心你。”妻子缓缓道来,“很多人想来看你,但因为新冠疫情,没法进入医院。他们送来的鲜花,摆满了整整一个楼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疼痛在各位医师和护士的护理下一点点缓解,头上的水肿消退,但是伤口的痛开始立体清晰起来。由于根本无法入睡,我不得不吃一些止痛药才能睡得安稳。

当警察大哥告诉我行凶人的姓名时,我完全愣住了,实在找不出他伤害我的理由——

他是我三个月前接诊的一个病人,生下来双眼高度近视,一年前右眼视网膜脱离,曾在别的医院做过三次手术,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

找到我时,他的眼球已是萎缩状态,视网膜全部脱离,并且僵硬。我反复告诉他,最好的医治结果,只能是保住眼球,保留一点视力。但他不想放弃,坚持想试试。

当时,我腰伤复发,疼痛难忍,但还是坚持把他的手术完成。我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么一个成功案例的病患,差点要了我的命……

医生的工作几乎是每天单调的重复——坐诊,做手术,巡查病房,回答问题——这和多数工作没有什么两样。

刚工作不久时,我曾经遇到过一位29岁的小伙子,他是黑龙江佳木斯人,刚结婚就得了白血病,做完骨髓移植术后骨瘦如柴。

雪上加霜的是,他的眼睛也出了问题,病变位置很危险,不治会失明。如果治,有可能治好,也可能立即失明。并且,即便治好了,他的视力仍是手术前的0.6,对这种感知不到效果的手术,医生很难从患者那里得到好评。

进退失据时,我扪心自问,学医的初衷是什么,如果追求明哲保身,我又何苦学医?说服了自己后,我就去救他了。

最后的结果是,我找到了他眼底病变的原因,把他的眼病彻底治好了。

从医多年,我救助的患者不计其数,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患者砍成重伤。

妻子见我陷入迷茫,及时开导我:“别想那么多。有些事,犯不着理解。”

妻子名叫范莉,年长我1岁,从事知识产权方面的工作,我叫她“范姐”。范姐的口头禅是“犯(范)不着理解(姐)”。

范姐为了将我从不理解的痛苦深渊中解救出来,带着我一起回忆上学期间的趣事。

我们俩有个共同的朋友,是打小就认识的那种。上学期间,他就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聪明,老师刚在黑板上把问题写出来,他就能快速地给出答案,我们送他一个外号“聪明哥”。

初二那年,小镇上来了转学生,外地人,口吃很严重。“聪明哥”想帮“口吃哥”矫正口吃的毛病,试了很多办法,无济于事。“聪明哥”完全不理解“口吃哥”,说话这么简单的事,他怎么就做不到呢?

像遇到了一道难解的题,“聪明哥”非攻克它不可。常规办法不奏效,那就用奇招。“聪明哥”决定先自己学“口吃哥”说话,学会后,再带着“口吃哥”回归正常。

很快,“聪明哥”就学会了口吃,却像一脚踏进了沼泽地,再也出不来了。

因为害怕自己的孩子也学成那样,很多家长都非常担心,老师也三番五次和大家强调,不许去学。

唯有范姐的爸妈不太担心,因为他们了解自己的女儿,那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理解不了的事,犯不着理解,根本不可能去钻牛角尖。

经范姐如此一开导,我心情好多了。我想,我并不愿意接受苦难,但一旦遭遇,不妨将苦难变成肥料,来滋养自己。

重拿手术刀:在初心之路上继续前行

我从德国留学回来后,就和范莉结婚了。家里凑了一点,在北五环外买了一套50平方米的小房子。我们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消耗在路上。

结婚一年后,妻子怀孕了。孩子出生后,若父母过来带小孩,一个一居室是根本无法居住的,但我的薪水却根本没法换大房子。

想着妻子陪我蜗居多年,包揽了全部家务,如今还为我担惊受怕,我心里不是滋味。

就在黯然神伤时,我忽然收到了一条微信邀请,通过后,那个人给我发了一段视频。在视频里,我看到了一个开餐馆的胖男人,以及他与妻子、女儿的合影。在视频的最后,还有一段他蹦极的经历。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说:“陶大夫,12年前,你救过我的命。”我才隐隐约约想起来,他是那位白血病移植手术后眼底病变的患者。他说,当年他想清楚了,如果失明,他就会去跳楼,是我的一次勇敢的努力,把一个跳楼的人变成了蹦极的人。

妻子知道后很高兴,说:“我说有些事犯不着理解吧。”我也乐了。是啊,救死扶伤,这种价值感是无与伦比的。

2021年2月,那个将我砍成重伤的人,被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是走在路上会忽然被人认出来;或者在医院的时候,会突然有陌生人跑来跟我合影;不时会有陌生电话打来,邀请我参加一些活动。

有时候在家里视频录像或现场直播时,妻子总会提醒我注意一下形象,换件好看的衣服之类的。言外之意,她希望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公众人物看待。

这些我并不拒绝,就算不是公众人物,我也希望自己的形象好一些。但“公众人物”这个头衔我实在愧不敢当,我始终认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正好拥有一些医学专业知识,可以为病人做些什么。

我28岁从北京大学医学部毕业,35岁成为主任医师,36岁担任教授和博导,曾每天接诊上百位病人,最多一天做过89台白内障手术。

医学就是我的信仰,我要向光而行。

我的左手受过贯通伤,短时间内无法拿手术刀。但我还是想做点什么。

早在我遇袭之前,我就着手写《眼内液检测的临床应用》一书,这是我近十年的经验总结和智慧结晶,我想赶快完成;再者是持续推进公益计划,让盲人享有该有的权利,能独立并快乐地生存于这世间……

因为有着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我抓紧点滴时间开始工作。妻子坚持以实际行动支持我,我也照常和家务绝缘。每当孩子要打扰我的时候,她总是很配合地把孩子带到另一个房间去做作业和玩。

过了一会儿,我便会担心孩子会不会一直看书看电视,把眼睛看近视了,时不时走出房间,反复提醒孩子要注意“20-20-20”法则〔使用电子产品时保护视力的口诀,看屏幕20分钟以后,要抬头远眺20英尺(6米)外的地方20秒以上〕。

在左手功能逐渐恢复的过程中,我拿起了“科技这把更厉害的手术刀”,促成了“眼内液精准检测技术”在全国700多家眼科医院的落地,帮助8万名疑难眼病患者查明了病因。

2022年4月,我成功地帮一个小姑娘降下了眼压。她的右眼已经失明,左眼被我保住了。那天,我们并排在一起,向公众展示我们两人三只做过手术、已经变形的手。我在微博上写下如下话语:病魔没有打败她,人性之恶没有打败我。一起加油!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