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暗夜的光:一纸诉状送别颠沛童年

作者: 仲秋

捧着暗夜的光:一纸诉状送别颠沛童年0

父母离婚后,蒋爱琳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18岁那年,她一纸诉状,将再婚的妈妈告上法庭——

父母离异,好心姑奶收养被弃女孩

2010年8月5日,是蒋爱琳18岁的生日。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法院提起诉讼。这是十八年来,蒋爱琳第三次走进法院的大门,前两次,都是被她妈强行带过来的。

而这一次,蒋爱琳把她妈变成了被告。

从蒋爱琳记事起,父母就在不停地争吵。时不时,战火就会蔓延到蒋爱琳的头上。

“我怎么会瞎了眼,给你这种人生孩子?”“谁想要孩子?还不是你当初耍手段,拿怀孕来要挟我?”……蒋爱琳躲在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次,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们又吵了起来。然后,蒋爱琳妈把蒋爱琳往她爸怀里一推,头也不回地走了。蒋爱琳爸怒吼:“你以为老子怕你啊?”反手把蒋爱琳甩出去,大步流星走向相反方向。

恐惧如巨浪劈头盖脸将蒋爱琳吞没,她站在原地,放声大哭,可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天,是警察把蒋爱琳送回了家。不久,爸爸从家里搬了出去。而蒋爱琳开始变成“皮球”,被他们踢来踢去:在这里住两天,又被送到那边住两天,很快又被打包送回去……

与那段童年记忆相关联的,是一只粉色的大象背包,里面装着蒋爱琳全部家当:几件换洗衣服、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旧绘本、一只有些磨秃了的毛绒兔子玩偶……她背着它,在五路公交上来来回回,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六岁那年,他们终于离婚了。那是蒋爱琳第一次走进法院。在那个狭小昏暗的审判庭里,他们两个互相指责、埋怨、咒骂,争一切能争取到的东西,却唯独不要蒋爱琳。

连法官都看不下去了,他沉着脸说:“你们还配为人父母吗?”最终,蒋爱琳妈用两万块钱的妥协,换得将蒋爱琳判给了爸爸的结果。蒋爱琳再也不用坐着五路公交去找妈妈了。

“赢得”女儿的抚养权没两天,蒋爱琳爸就后悔了。他疯狂联系蒋爱琳妈,想把蒋爱琳送过去。可蒋爱琳妈根本不接他电话。一个月后的一天,蒋爱琳爸突然又给蒋爱琳背上粉色的大象书包,然后开了好久的车,领蒋爱琳来到一个陌生的家,那里住着一对老夫妻。

被爸爸唤作“表姑”的老奶奶,满头银白的卷发,微胖的身材,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像极了蒋爱琳绘本上那个坐在摇椅里讲故事的奶奶,让她立刻就生出亲切感。蒋爱琳爸点头哈腰地说:“以后孩子就拜托你们了,我过段时间忙完再接她回去。”

“放心吧,我们会把她当亲孙女。”姑奶笑着摸摸蒋爱琳的头。姑奶只是爸爸的远房表姑,爸爸每月给他们五百块钱,托他们照顾蒋爱琳。

姑奶唯一的儿子定居在广西,很少回来,他不止一次打电话让姑奶和姑爷爷去广西和他们一起生活。可姑奶说,这里有她熟悉的生活方式,熟悉的亲朋好友,她舍不得。

姑奶专门给蒋爱琳腾出个小房间,小床上铺了软软的褥子,还特意新做了个满是星星的小被子。那一晚,蒋爱琳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地总在想:自己是不是彻底被父母抛弃了?第二天一早,蒋爱琳睁开眼睛,姑奶大大的笑脸,和满屋子跳跃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心头所有的焦虑与恐惧。

蒋爱琳特别喜欢黏着姑奶,她整天都是笑呵呵的,好像从来没有能让她烦心的事。“看姑奶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块糖来。蒋爱琳把其中一块剥开,往她嘴里塞,她笑着推开说:“你看看姑奶的牙,不能再吃糖了。琳琳吃吧。”蒋爱琳安心地偎在她怀里,满足地吮吸着甜甜的糖果,心里也有蜜流淌出来。

姑爷爷是个很瘦的老人,有点儿古板,他教蒋爱琳背《三字经》,给蒋爱琳讲做人的道理,蒋爱琳做错了事,他会很严肃地批评她。可时间久了,蒋爱琳却发现,他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一次,一个比蒋爱琳大的女孩小朵,抢走了姑奶新给她买的蝴蝶发卡。蒋爱琳哭着跑回家。

姑爷爷牵着蒋爱琳的手找到小朵家。小朵起初不承认,反说蒋爱琳撒谎。姑爷爷很严厉地说:“我们琳琳不是撒谎的孩子!”小朵无奈交出了发卡。

姑爷爷要她向蒋爱琳道歉。小朵的爸爸不以为然:“小孩子闹着玩儿,何必当真。再说,这孩子又不是您亲孙女,您也犯不上这么较真。”

“谁说琳琳不是我亲孙女?你们要是再敢欺负她,试试看!”小朵爸爸被震住了,回身呵斥着女儿向蒋爱琳道了歉。那天,姑爷爷牵着蒋爱琳的手往回走,蒋爱琳心里热热的。

到了姑奶家没多久,蒋爱琳就上小学了。尽管学校离家很近,但姑奶仍每天坚持接送蒋爱琳上下学。她走得很慢。有时,蒋爱琳跑出很远,回头再看,姑奶正蹒跚地努力想跟上她的步伐。蒋爱琳敏感的内心,便会突然涌起悲哀:姑奶真的很老了,她会一直陪着我吗?蒋爱琳跑回去,拉住姑奶的手,陪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家走。

虽然年纪很大了,但姑奶每天在校门口和那些年轻妈妈们总是聊得火热:中午的配餐、每天的作业、学校的各种活动……说起来头头是道。为了让她开心,蒋爱琳很努力地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每次开完家长会,姑奶都会乐颠颠地给蒋爱琳做好吃的,犒劳她。

姑奶特别喜欢打扮蒋爱琳:蓬蓬纱的公主裙,好看的小辫子,美丽的头饰……姑奶说,她小时候家里穷,特别羡慕人家穿裙子,“女孩子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抢夺遗产,消失10年的母亲从天而降

爸爸除了送过两次钱,就再没来看过蒋爱琳。

小学二年级的一天下午,学校临时有事,提前放了学。蒋爱琳自己一路跑回了家,发现姑奶正在和儿子通电话。电话那端的叔叔似乎很生气,声音很大,蒋爱琳站在门口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们就该报警,他蒋志刚这是遗弃罪。这算什么?你们帮他看孩子,他却玩失踪,干脆,就把孩子送孤儿院,反正和你们也没关系……”

“那怎么行,琳琳多可怜……”“可怜?妈,您自己亲孙子不帮忙带,却帮个外人养孩子,晓云都有意见了,没有您这么当奶奶的。”

“听说志刚做生意亏了,他也不容易。旭旭有你和晓云疼着爱着,不像琳琳,爹妈都把她当累赘,我们要是不管她,这孩子怎么办……”

蒋爱琳轻轻退出去,心情很复杂,有点难过,也有点高兴,爸爸不要她了,是不是她就可以永远和姑爷爷姑奶奶一起生活了?可他们的儿子并不高兴。从那以后,他不再给姑奶寄钱,只往回寄东西,寄的都是些老年用品。当时的蒋爱琳还小,不太懂这些,只知道那晚吃饭时,姑爷爷说:“没事,咱们还能养得起。”蒋爱琳的生活没一丝变化。

后来,很多孩子都报了兴趣班。姑奶也给蒋爱琳报了舞蹈和美术班,她说,学这些可以提高女孩子的气质和修养,将来无论是工作还是嫁人都有用。

只是,蒋爱琳发现,那之后,姑爷爷喝的古树普洱换成了最普通的红茶。她问他怎么不喝那种圆饼饼的茶了,他笑着说:“那个喝起来麻烦。”

蒋爱琳四年级那年的春节,叔叔一家三口回来探亲了。姑奶高兴极了,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张罗着预备好吃的。蒋爱琳跟在她后面,却是满心的忐忑。果然,他们一家回来后,叔叔和婶婶就没正眼瞧过她。比蒋爱琳大三岁的旭旭,似乎受到某种暗示,肆无忌惮地欺负她。每次,他都背着姑奶和姑爷爷,蒋爱琳不想惹事儿,都默默忍受了。

可那次,旭旭竟把蒋爱琳辛苦写好的寒假作业撕碎了,蒋爱琳急得大哭。

姑奶把旭旭狠狠批评了一顿。旭旭不满地大喊:“奶奶!我才是你亲孙子!”“琳琳也是奶奶的孙女,再说,做错了事,就要承认。”姑奶发火了。旭旭一跺脚,转身跑了。这一天,叔叔和婶婶的脸冷得像结了冰,但姑奶对蒋爱琳却格外好,让她能有勇气面对他们。

蒋爱琳以为,可以一辈子和姑奶姑爷爷这样温馨平淡地过下去。没想到,2008年,她16岁那年,十年未露面的妈妈突然从天而降,要把她带走。姑奶急了,说:“十年了,你和志刚都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说把孩子带走就带走吗?”

“我知道,这些年抚养孩子,你们花了不少钱,这是一万块,再多我也拿不出了。我也没想到志刚这么不负责任,把琳琳丢给你们,要知道,我早就来接她了。”蒋爱琳妈说得理直气壮。

姑奶紧紧搂着蒋爱琳,倔强地摇头:“我不要钱,我们不是为了钱……”她把脸埋在蒋爱琳头发里,蒋爱琳感觉有湿热的液体浸湿了她的头皮。

“秀英,算了,她是琳琳的亲妈。”一直沉默不语的姑爷爷沉着脸开口了,只是,他的白胡子轻轻颤动着。“姑奶,我不走!”蒋爱琳抱着她不撒手,却被她妈强行拉扯开。走时,蒋爱琳透过车后窗,看着姑奶姑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妈妈根本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才来接蒋爱琳的,而是要利用她去争夺蒋爱琳爸的遗产。那是蒋爱琳第二次走进法院。现在,妈妈是她的监护人。

法庭上,蒋爱琳这才知道,蒋爱琳爸前不久刚死于一场交通意外。而他与后来的女人一直没有孩子,也没有领证。从法律上讲,蒋爱琳和奶奶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法庭上,蒋爱琳妈与她爸后找的女人,以及奶奶和几位姑姑,刀光剑影,唇枪舌剑。最终,蒋爱琳妈如愿获得了蒋爱琳爸的一套房子,只是,随着审判结束,蒋爱琳的利用价值也不存在了。

蒋爱琳妈妈已经再婚,生了个比蒋爱琳小10岁的妹妹雨涵。让蒋爱琳费解的是,在她印象中那么强悍的母亲,在继父面前温顺得像头绵羊。

继父看蒋爱琳时,眼睛里射出可怕的光,让她不寒而栗。可是,继父对雨涵却非常疼爱,一见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语气也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蒋爱琳妈妈更是一口一个“宝贝儿”,叫得蒋爱琳心里酸溜溜的,明明都是女儿,为什么态度如此不同?

蒋爱琳考上的是省重点高中,本来办理了住校,但蒋爱琳妈嫌住宿费贵,偏要她走读。于是,蒋爱琳每天不得不一大早爬起来,连饭都来不及吃,就去赶公交,乘十几站赶到学校。

蒋爱琳妈带着她打赢官司没多久,家里就换了崭新的大房子。妹妹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蒋爱琳的床却被安置在阳台上。每天夜里,伴着惨白的月光,蒋爱琳强烈地想念着姑奶和姑爷爷。

蒋爱琳最害怕的事,是学校通知交钱和开家长会。每当这个时候,蒋爱琳妈会拉着脸,磨叨好半天,说蒋爱琳是“讨债鬼”“怎么不找你那死鬼爹去”。受到父母的影响,一开始对蒋爱琳充满好感的雨涵,也渐渐变得蛮横起来。她不准蒋爱琳碰她的东西,做错了事情就找蒋爱琳来背锅。而妈妈和继父从来不肯听蒋爱琳的辩解。

在妈妈家住了一年,有一天,妈妈突然漫不经心地和蒋爱琳说,要她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不要考大学了。蒋爱琳哭着求她,说会好好学习,将来回报她。可妈妈态度坚决地说:“我们供你吃穿,已经够了,你不能要求太多。”蒋爱琳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辗转乘车,凭着模糊的记忆跑回了姑奶家。

一纸诉状,送别童年送别恩怨

见到日思夜想的姑奶,蒋爱琳一头扎进她怀里痛哭。蒋爱琳哭了好久,直到将攒了整整一年的眼泪全都倾泻干净。

姑奶拍着蒋爱琳,嘴里喃喃地念着:“真的是我的琳琳啊,姑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哭够了,蒋爱琳抬起头,这才发现,一年未见,姑奶的变化好大:原来笔直的身板明显佝偻了,脸上多了好些皱纹,眼窝深陷,头发全都白了。而房间的地板上,放着两只行李箱,屋子里好多东西都不见了。蒋爱琳大惊:“姑……姑奶,这是怎么了?我姑爷爷呢?”姑奶嘴唇哆嗦着,眼泪沿着脸上的皱纹蜿蜒地淌下来。

蒋爱琳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一迭声叫着:“姑爷爷……姑爷爷——”推开卧室的门,黑色相框里,姑爷爷沉静的面容一下撞进了蒋爱琳眼中,她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姑奶说,姑爷爷只是得了场小感冒,也没当回事,然后突然就不行了,送到医院第二天就去世了,医生说是因为病毒引发了心脏衰竭。姑爷爷去世前一直念叨蒋爱琳的名字。“老头子嘴上不说,我知道,他一直放心不下你。”蒋爱琳捧着姑爷的遗像,哭得不能自已,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姑奶打算去广西投奔儿子,车票都买好了。她给蒋爱琳妈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姑奶做出了一个决定:她不走了,留下来陪蒋爱琳。叔叔很生气,在电话里嚷:“你都77岁了!自己都需要人照顾,还准备供人家孩子上大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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