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哀:我是被当成“作品”养大的女儿

作者: 月亮粟

无法悲哀:我是被当成“作品”养大的女儿0

杨啸天一度是妈妈的骄傲,家里摆满了她的获奖证书,妈妈常对她说:“你就是我的作品。”十五岁那年,杨啸天生病了,妈妈不再以她为傲。治疗近二十年后,杨啸天逐渐认清,病根可能不在自己,而在妈妈。

以下是她的自述……

家有严厉妈妈:“你就是我的作品”

我妈叫徐巍,姥爷是市里的领导。妈妈是家里的老小,她上面有哥哥和姐姐,全家都很宠她。她喜欢诗歌小说,敢说敢做、敢爱敢恨。一直做着公主梦的她,等待着王子出现。

家里的孩子都在高考恢复后上了大学,妈妈因为是家里的老小,在姥爷的帮助下,下乡返城后入职了机关工作,但因此错过了念大学的机会。不服输的妈妈去了夜大进修,在久违的校园氛围里,遇到了她的“王子”。

她在日记里写下:“柔顺的头发,白色的衬衣,干净的裤子和鞋子,衣服上带着淡淡的洗衣膏味,喜欢。”那是她的初恋,也是政府机关的员工,不同的是,他是小车班的司机,工人身份。她不顾姥爷的反对,执意嫁给了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

刚结婚时,我爸的确算得上是个模范丈夫,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务。婚后一年,我出生了。因为哭声响亮,爸爸给我起名叫啸天。爸爸很宠我,给我买公主裙,买洋娃娃,爸爸说,我就是他最漂亮的公主。但妈妈越来越不开心。

因为爸爸想让姥爷帮他转“干部”身份,成为正式在编人员,但一直没能如愿,这让爸爸对妈妈的态度急转直下。他们从冷战,到争吵,越来越频繁。每次吵架,他们都会提起转编的事。吵完架,妈妈对我的态度都会更加地冷漠严苛,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妈妈觉得在娘家抬不起头,就把目标转到了我身上。从上幼儿园开始,妈妈就给我报了很多少年宫的培训班,画画、舞蹈、电子琴、游泳。每门课她都全程接送,导致爸爸对我的教育越来越插不上手。因为对我教育方式的分歧,他们两个人又发生过很多次的争吵。

爸爸心疼我年纪还小,太辛苦;但妈妈很坚持,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这样了,女儿一定要“出人头地”。“你就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这是爸爸最常吼的一句话。我对这句话习以为常,直到幼儿园毕业活动那天。

毕业前幼儿园组织儿童节绘画比赛,一、二、三等奖的作品被展览在走廊的墙上,其他孩子的画作粘贴在自己的教室里。每个小朋友领着一位家长进校园看节目,看展览。妈妈戴上了平时不戴的珍珠项链拉着我的手来园,客气地跟遇到的每一位家长高声打着招呼,准备向周围人炫耀一番自己优秀的女儿。

满心期待的妈妈一路找着画作上的名字,当她最终走进教室发现我的作品没得奖时,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她走到走廊一把扯下了一等奖的那幅画,走回我的教室,找到我的画撕下来,拿回走廊粘了上去。

整个楼层的家长和老师都停下了交谈,看着她甩开我气哄哄的一顿操作……

这深深地刺痛了我。妈妈甩开我手的那一刻,我看到身边高我许多的叔叔阿姨还有老师都在迅速远去、变小。我就像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洞里,他们越来越不清晰,只能听到耳鸣般嗡嗡的响声,仿佛被游泳教练第一次用竹竿打进水里的那一刻,我想出去,但找不到方法。

那样的失焦、失重感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后面伴随我整个童年和少年。

我上了小学后,爸爸彻底放弃了“转编”。当时机关下属的招待所转制,我爸跟几个同事一起“跳槽”去了酒店。换工作后的爸爸应酬很多,还经常出差,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而妈妈对我的教育“变本加厉”。她经常说:“你就是我的作品。”除了艺体培训班,还加了文化课。

每年寒暑假前,她都会制订《假期作息时刻表》,让我提前学习下学期的内容。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规定好,严格执行不准有半点差池。

好在常年离家的爸爸每次出差都会给我带回礼物,小时候的洋娃娃变成了北方孩子里很稀罕的芭比娃娃。爸爸很用心,每次的娃娃都不重样,还会精心挑选娃娃的服装、配饰、房子、城堡。我给每一个娃娃都起了名字,让它们假扮和睦的一家人,想象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但幻想之外,都是无尽的争吵。

姥爷早已退休离开了机关,妈妈写了很多年材料,但迟迟没有被提拔,舅舅和姨妈都有了一定的职位。姥爷总批判妈妈,说她脾气太大不会做事不会处关系,让她多跟姨妈学学。妈妈则说姨妈提拔得快是因为姨夫的帮衬。然后争论又会绕到我妈这桩“不听老人言”的婚姻上来,引发更大的争吵。

每当妈妈怪罪姥爷没给爸爸“操作”妥当时,姥爷就会大声吼回去,“你以为他这样的男人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还会像谈恋爱时一样对你那么好吗?他只会更早地离开你!”

在妈妈这边的大家庭里,爸爸始终是一个不入流、没尊严的角色,他仅剩的那点“好”,在他们看来也都是有企图的。姥爷家的人始终觉得,只有体制内才是有身份和地位的,“做买卖”的没有社会地位。小时候的我意识不到他们价值观的畸形,觉得必须变得像他们一样“优秀”才能有资格做他们的家人,不然就会像爸爸一样被他们唾弃。

挣不脱的枷锁:“别让外人看笑话”

初中后,学科竞赛风靡。长期的奥数学习让我产生了很大的抵触心理,成绩不理想。妈妈开始帮我专攻英语竞赛,花大价钱请了一个“名师”,每周六晚上给我进行一对一辅导。

那段时间父母的争吵再次迎来高峰,加之竞赛压力很大,我习惯性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塞上耳塞不听不问。

有天夜里他们摔了东西,我依稀听到,“那个女人。”“这么大年纪你还发春吗?”我明白,我爸有外遇了。妈妈接下来的态度,直到成年我才意识到有多么奇怪。

我妈对我说,“你爸跟酒店的一个服务员好上了,他眼里早就没有我们娘俩了……”她还说,我爸工作的酒店就是他们鬼混的场所。这样的控诉,到最后往往会变成她委屈可怜的哭诉,“一个小服务员有什么好,要出身没出身,要文化没文化,要素质没素质……”

有时候她还会哭着求我,“从小你爸最喜欢你了,你去求求他回家吧,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假装一家人也好,不能让外人看咱笑话!”

过去我觉得妈妈跟姥爷一样,是家里的一座山,不可违背,也不会倒塌。但是那段时间,我发现妈妈变了,她不再屹立在那里,她碎了。

妈妈崩溃的那段时间,我也跟着她失眠、敏感。她要我陪她睡,她经常半夜哭醒,我也跟着一夜一夜睡不着觉。

虽然我的童年伴随着他俩的争吵,但我一直相信爸爸是爱我的,非常地爱我。爸爸爱上其他女人这件事,对我也是十分沉重的打击。

我不明白,那么爱我的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呢?他给我买了那么多娃娃,说我是他最漂亮的公主,怎么会喜欢上别人了呢?

那学期的英语竞赛,我没有进决赛。妈妈本想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她找到我们英语老师,不依不饶地让去复查分数,说是判错了。老师头一次遇到对竞赛如此苛责的家长,真的一层层打报告去复查了分数。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结果就是全校都知道了我的低分,我彻底成了全校的笑话。

那一次,我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幼儿园画展的那个走廊,我想把自己再次藏起来,不听、不看、不呼吸。我想消失。

15岁,我因为长时间无法正常睡眠而被妈妈带去就医,她说我病了。她自己人生失败了,不想承认自己连“作品”也失败了,我的病,成了她在娘家挽回面子的借口。

妈妈的状态也越来越拧巴,她主动告诉家里人,“啸天生病了,所以没考好。”其实姥爷家里从来没有人要求过我的分数,只是她总在对他们吹嘘我如何优秀。但是对外人,她又对我的病闭口不谈,还一再叮嘱我不准告诉老师和同学,每次看病都用发烧感冒肚子痛代替。她说,这是家丑。

那时候当地还没有专门的儿童心理门诊,接诊医生建议我去精神专科医院,或者正规的儿童心理门诊做检查。

妈妈给我再次编了理由请假,带着我去了大城市。记忆中我还是第一次跟妈妈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跟妈妈来到北京这样的大城市。

出乎意料的,我们不是来看病的。妈妈托关系给我找了位“大师”。妈妈说,大师不仅能看透我们的过去,还能指点我们的未来。

那次的北京之行虽然没去看病,但好像给妈妈重新点燃了斗志。大师告诉她,我们娘俩的名字都起得太“大”了,“镇”不住。他按照生辰给我们起了新的名字。

回家后,妈妈就带我去了派出所。爸爸已经离家了,我以为改名她想让我随母姓。但是她保留了我的父姓,说这样我看起来还是有爸爸的孩子,才不会被外人笑话。

想“逆天改命”的妈妈不仅没有治好我的病,反而因为十几岁奇奇怪怪改了名字,我再一次成了老师和同学讨论的话题。

我开始抵触去学校,每天晚上睡不着,早上不想起,我只想把头蒙在被子里。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日记,经常提到“消失”“死”。

老师察觉了我的异常,安排同学课间主动跟我聊天,放学陪我回家,但都被我妈“客气”地拒绝了,从来没有人进过我家门。妈妈坚持说,我没有问题。

我的情绪飘忽不定,多数时候很低沉,但也有兴奋的时候。有时候我睡不着觉,特别想找人聊天。我抑制不住冲动半夜给一个同学打电话,人家告诉我她妈妈每晚都会拔掉电话线。

这又刺激到了我,觉得大家都认为我有病,都躲着我,我冒犯了别人,我会再次想躲起来。

就在这样“低落—亢奋”的恶性循环中,我熬到了初三,实在熬不下去了。

起因大概是模考的成绩很不理想,我耳边又开始出现各种耳鸣的声音。我想把发下来的试卷错误改完,但几个同学课间在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吵闹声变成了一种尖叫从我的耳朵钻进耳膜钻进脑子,我想把那种声音抠出我的脑袋。

等我醒过神来,已经躺在了医院里,耳朵很疼很闷。据说,我大喊着把手里的钢笔插进了自己的耳朵,鲜血直流,捅破了耳膜做了紧急缝合。

那次之后,我的世界真的安静了,因为我彻底远离了学校,躲进了壳子里。

妈妈没给我办休学,答复老师我可以在家自学,如期参加中考。七月份的夏天,我包扎着一只耳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考场,悄无声息地离开。我没考取重点高中,去了一所普通高中。大舅帮我找关系办了学籍,从此开启了居家自学的生涯。但妈妈依然没有对我死心。

与自己和解:“有病的是你,妈妈”

我没有朋友,没有同学,甚至没有了老师。我从床底下翻出小时候的娃娃,经常拉上窗帘一待就是一天。

妈妈忍受不了我这样消沉的状态,企图重新找回她“优秀”的女儿。

她从图书馆借来很多励志的书籍,都被我堆在了书桌上,连看一眼都觉得厌恶。最离谱的是,她还亲手写了一幅字,“打起精神,重新找回自我”,压在了我书桌的玻璃板下。

但我看到那几个字就恶心,我费了很大力气把玻璃板抬起来,试图抽走这幅字。我的手腕没力气,一不小心摔裂了玻璃。锋利的裂痕把我的右手划得鲜血直流,妈妈以为我想自杀。

那一天,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彻底没了光,她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从确认爸爸出轨后,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妈妈的消沉。

我很自责:一个孩子怎么能如此厌恶自己的母亲,我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才让她这么难过。

妈妈还没有走出我“自杀”的打击,姥爷紧接着生病去世了。临走前他交代舅舅和姨妈,要他们照顾好妈妈和我。姥爷说:“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反对小巍的婚姻,他们可能也不会活成现在的样子。你们照顾好这个小妹妹。”

那一次,我再次看到了一个破碎的妈妈,就像15岁时那晚,爸爸回家给妈妈摊牌的那一天。我看到妈妈有了很多白发,眼里也没有了当年的英气,连强撑着的那点倔强也没了。

她的眼神直直地看着远方,好像看见了什么,又好像没看到。这个眼神我很熟悉,是幼儿园时被妈妈甩开小手的那一天,我迅速失焦的眼神。我忽然想起那幅字,“打起精神,重新找回自我”。其实,那也是她写给自己的吧。

姥爷去世了,妈妈倔强的攀比心好像一下子没了意义。大舅带我去了正规的精神卫生中心,时隔三年我才被正式确诊为抑郁症。医生说先以精神疏导治疗为主,同时服用曲舍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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