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叹息:15岁学霸溺于留守孤独

作者: 芒来

漫长的叹息:15岁学霸溺于留守孤独0

2022年9月,冉顾秋考入山东省青岛市的一所大专院校。他时常会想起那段在镇上的日子,还有那个溺亡在水塘里的生命。没人说得清,他的同班同学张鸣海到底是因什么跳了进去。

以下是冉顾秋的讲述——

学霸之死

2019年5月25日,距离中考还有十几天的时候,张厚丰15岁的儿子,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张鸣海,死了。尸体就泡在村口不远的大池塘里。

他的父母在距离镇上250多公里的济南市打工。父亲张厚丰涂墙刷粉,一天200块钱,母亲在医院当护工。夫妻俩除了过年,平日偶尔回家。在镇上,这样的情况很普遍。

张鸣海一夜未归,与他生活在一起的爷爷以为他去网吧通宵。之前,张鸣海有过一两次这样的情况。次日,班主任给他爷爷打电话,他们到处都没有找到张鸣海。张厚丰夫妇接到消息,乘高铁往回赶,等赶到村里,正好目睹警察在池塘打捞尸体那一幕。

路过的村民告诉警察,昨天傍晚看见过三个学生模样的在池塘边说话。根据描述,穿短袖的,应该就是张鸣海。被捞上来的男生,身上的短袖汗衫沾满了黄泥,浑身发青,肿成两倍大,脑袋上黏着水草。他的鞋子整整齐齐摆在池塘边的草丛里。警察围着那双鞋子不停拍照。

尸体被送到了县里的殡仪馆。池塘附近没有摄像头,警察忙着寻找那天出现在池塘边的另外两个孩子。

两天后,张厚丰夫妇抱着骨灰盒回到了镇上。

我爸爸是村里负责白事的,帮着操办了丧事。

守丧的晚上,张厚丰顶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和一帮亲戚蹲在墙根抽烟,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警察尸检后,以“溺亡”结案,说也不排除自杀的可能。

那两个最后见过张鸣海的男生是田耿和周睿,是班上为数不多和他谈得来的。那天,他们约张鸣海去网吧,被拒绝后,结伴回了家。

张厚丰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说出事前两天,和儿子通过电话,没觉得儿子有什么异样。另外,张厚丰认为草丛里那双摆放整齐的鞋子,是凶手刻意营造的假象。

“鸣海脱鞋,每次东一只西一只,我看到都要说他的,他妈总惯着,讲我‘小题大做’。”

话音刚落,张厚丰妻子猛抬头,用哭哑的嗓子吼起来,“平时你就凶他,现在好了,儿子没了!”她的眼泪又啪啪地掉在怀里的骨灰盒上。

张厚丰使劲掐灭烟头,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我要他们还命。”说罢,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问:“顾秋,你跟咱们鸣海一个班,出事前,他遇到什么事,你和我说说。”

我很努力地想了想:“那天上早自习时,我听到他和课代表在说话,好像是头天感冒了,数学没做完。后来,我下午看见他趴在那里写字。”

“那肯定是赶作业。”张厚丰打断我,“鸣海这孩子从小心里就拎得清,光就作业没做完,他也不可能自杀。”

“是不能。”一个头发有点白的中年男人对他说,“二叔,我们都听你安排。”

在我们山东省菏泽市一带,比较讲辈分。张厚丰虽然才44岁,但辈分老,比他大20岁的人都得管他叫“叔”。

“小陈跟我去学校查监控,小李帮我打电话给教育局。”张厚丰喋喋不休地安排了一堆,“还有班主任,这人肯定有问题。”

话头突然又转到我身上:“你们班主任是不是收过贿赂?就是收礼。是不是我们没送礼,老师整他?”我实话实说:“也没有。有些同学拖欠着1600块的书本费、伙食费和校服费,送点礼物就拖一阵子……”我正准备说“我也送过鸡蛋”,张厚丰却一口咬定:“这就是贿赂!”

我们班主任是个36岁的女教师,一直想调到市里,平时对优等生是比较严厉。上个月月考,张鸣海数学没考好,滑到十名开外。班主任当着大家的面批评他“上课走神,最近很浮躁”。

课间,张鸣海说,觉得班主任总盯着他。我劝他别太敏感。在我看来,班主任那是“爱之深责之切”。我就亲眼见过,班主任在晚自习时把张鸣海叫到办公室补课。

次日,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听到校长办公楼那边传来一阵喧哗。我们看到他揪着班主任的衣衫对质,被旁人拉开。班主任面红耳赤,大声说,上个月月考是批评了他,但这事也过去一个月了。

“而且,我发现他在课堂上总举手说要解手。别的老师也反映了这个情况,我好几次让他回去和你们家长说,是不是去医院看看。结果,这个月5号我上课的时候,他……”说到这里,班主任环顾了旁人一眼。

“怎么了?”尽管被亲戚们拉着,张厚丰依然握紧了拳头。“他突然冲出教室……”班主任垂下眼睛,“好像,是尿了裤子。”

这句话像子弹,穿透张厚丰燃起的愤怒。他不可置信地摇头,看向和他一起来的亲戚们。亲戚们尴尬地松开手,避开他的目光。被送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校长一再跟他解释:“监控你也看到了,不是在学校里面发生的,意外嘛,找我们没用的。”

从学校回来,张厚丰又找到我家,他说,民警登录儿子的QQ,给他看了空间里的私密日记。

2019年2月2日,“他们回来了,但一开口就是问成绩。考到市重点,然后呢?”

3月10日,“我讨厌现在的自己,那是对未来把握不住的失控感。”

4月4日,“他们就这样又走了。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5月13日,“我梦见自己掉进一个黑洞,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周遭的人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恨那些人的嘴脸。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

警察据此,认为张鸣海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张厚丰一再追问我,是不是学校有人欺负他,要我带他去最后见过张鸣海的田耿和周睿家,问个究竟。

追寻真相

自从张鸣海出事,田耿请了一周的假,他对“被欺负”的说法,含糊其词。他说,感觉张鸣海老像个孩子一样,说“等我爸回来”之类幼稚的话。班上一些男生就故意在他面前挑衅,“喊你老子啊。”“有种喊你老子啊。”

他提到去年夏天,一帮同学约着去野炊。大家到了河边,就喊着“呦吼”,一个个甩掉汗衫,扑腾下了水。可是,张鸣海不会,大家就笑话他是书呆子。

张厚丰说:“他很久以前是和我提过几次,要我教他游泳,但我哪有时间啊!”

我们去找周睿,他欲言又止。张厚丰一个劲儿地鼓励他,“没事,你大胆说,是谁和我们鸣海有过节?”

周睿说,那次张鸣海在班上憋得尿急了,还没跑到厕所就尿了裤子。他想脱了校服,系在腰上,这样大家就不会发现了。结果,他被隔壁班几个大个子撞见,他们围着他打趣,还一窝蜂把他的校服抢走,丢进了厕所里。张鸣海把散发恶臭的校服捞了上来,拿到水龙头下清洗。班主任后来问他,他只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校服弄脏了。

张鸣海对周睿说:“太丢脸了。”他管周睿借手机,打给他爸。电话接通后,张鸣海支支吾吾:“爸,这两天能不能回家一趟?”周睿不知道张厚丰怎么回复的,只记得张鸣海眼睛红了,二话没说,掉头就跑。那件事之后,张鸣海话也更少了。

张厚丰还想问点什么,周睿抢先说:“你们回去吧,我要吃饭了。”说罢,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坐在小凳子上,打开了王者荣耀界面。张厚丰拍了下他的肩膀,“别老打游戏,看看书。”周睿当没听见,头都没有抬。

路上,张厚丰说,张鸣海有次偷跑到网吧通宵,爷爷找不到就给他打电话。他连夜从济南赶回来,找到张鸣海后,要其跪着发誓,再也不去网吧。张鸣海本来也有个智能手机,初二时,被他发现躲在被窝里通宵看小说,还打游戏。他气得把手机摔烂了,“那些小说都是露骨的描写,发明游戏的都是黑心肠,要我说,该拿去枪毙。”

张厚丰后来给儿子一个老人机,不过,张鸣海从来不用,有什么事也是通过爷爷打电话跟他妈联系。“游戏那玩意,跟毒瘾一样。你也千万不能碰。”张厚丰不忘叮嘱我。

张鸣海走后第8天,镇上的人都认定了他“自杀”的说法。张厚丰后来又去过几次学校,但校长看见他就躲。

田耿说,张鸣海出事,他有好几个晚上睁眼到天亮,白天觉得胸口像有什么堵着,很难受。他爸妈特意赶回来带他去市里看医生。“我要知道那天他是想不开,肯定要拉他去网吧。后悔死了!”他给了周睿个眼神。周睿犹豫了一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递给我。

“以前,班上就我们仨没有手机,我们就共用一个笔记本,三个人轮流在上面写东西,交换着看,互相评论,跟上网留言一样。后来,我俩有了手机,本子就在张鸣海那里。他走了之后,我才发现笔记本出现在我的桌肚里。”

我们猜张鸣海那天趴在桌上,不是赶作业,而是赶着写完了他的故事。我翻开了笔记本。

田耿在本子上写日本动漫火影忍者,周睿喜欢写游戏攻略,而张鸣海喜欢写武侠。

在张鸣海的故事里,主人公“鸣海大侠”是武林高手,他一会儿和乔峰称兄道弟,一会儿和小龙女谈恋爱。田耿和周睿在他的故事下面留言,夸他很带劲,张鸣海总是回复:“你们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我。英雄,注定悲壮!”

书里,鸣海大侠最大的愿望是统一武林,再隐居山野。但他有一个叫“鬼佬”的敌人。这个“鬼佬”刻画得很生动,看起来很像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人物。比如:鸣海大侠要去华山论剑,但鬼佬嘲笑他武艺不精,就你那“三脚猫功夫”;鸣海大侠不会游泳,鬼佬故意把他骗到海里,看着他沉下去,在岸上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我恨鬼佬,就是他害我差点淹死!”故事里的鸣海大侠对小龙女说。

我不知道这些夸张的虚假叙事对张鸣海他爸“破案”会不会有帮助,但我爸要我把日记送到张厚丰手上。

寻找“鬼佬”

张家现有的三分地,除了种点菜,就一直荒着。他们家自住的是院内占地90来平方米的破旧平房。

其实,张厚丰家经济条件在镇上不算差,十年前,他们夫妻做废品生意挣了点小钱,但张厚丰常跟人说,钱要花在刀刃上,以后要供儿子读书,读大学。这几年,他们也念叨着,等儿子考到市里,就在市里买房。

张鸣海的卧室在西面,里面只有一张书桌、一个老式的柜子和一张1.2米宽的小床。张鸣海的妈妈披头散发,呆坐在儿子床上。我和她打招呼,但她沉浸在混沌的意识里,什么也听不见。

我把张鸣海的笔记本交给张厚丰。他急切地翻看着,试图从里面寻找他想要的答案。不过,鸣海大侠的故事,显然让他费解。他说儿子写的东西像“吹大牛”。读到鬼佬的情节,张厚丰抬头问,“这个‘鬼佬’是谁?”

我摇头。他指着笔记本封底上被画上“×”的“鬼佬”两字,像对我又像对自己说,“一定要把这个‘鬼佬’找出来。”

此后,每天放学,我们都能看到张厚丰像游魂一样,在镇上、村口的路边转悠,向人打听有关儿子的事情。他也经常来学校门口堵我们,那些车轱辘话问了一遍又一遍,大家都避着他走。

张鸣海死后一个半月,张厚丰便以21万块贱卖掉了房子,又拿出积攒多年的积蓄,在菏泽市买了个79平方米的二手房,花了48万。

镇上人对此议论纷纷。在我们那里,老家的房子是“根”,就算搬去市里,也不会卖掉老家的宅子。失去“命根”的张厚丰就这样随意处置了他们家的根基。

自打那件事之后,我爸对我态度好了起来。他会说,“成绩差就差吧,平安就好。”我没考上市重点,他花了点钱,让我在菏泽一个封闭式高中就读,一个月两天假,回家一次。有时张厚丰会给我发短信,招呼我去他的新家吃饭。我说好,但一直没去。

高一国庆放假的时候,张厚丰又给我打电话,“顾秋,来叔这里坐坐,吃个便饭。顺便……看看鸣海吧。”我终于不忍再拒绝。

那是一套两居室,他们把大的向阳的主卧留给了张鸣海。次卧分割成两个小房间,他们夫妻和鸣海爷爷各住一间。张鸣海的照片挂在客厅墙上,供台上摆着汉堡,一袋薯条,一本记录“鸣海大侠”的笔记本和一个塑料变形金刚。那个变形金刚是张厚丰作为父亲,为儿子买过的仅有的玩具。

张厚丰告诉我,回忆得越多,他越搞不清楚,儿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就像他一直以为的,儿子已经1.7米了,可实际上,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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