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士毕业当“外包妈妈”:活在19个摄像头里
作者: 悄月白苏言,现年27岁,来自北方小城。研究生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工作。在朋友的介绍下,她选择做一名“儿童陪伴师”。
所谓“儿童陪伴师”,其实就是妈妈雇用了一个更专业的“妈妈”,来代替自己陪伴孩子。这行业是在2022年左右出现的,把父母的部分职能外包出去,有点像家教和高级保姆的综合体。
以下是苏言的自述——
灵活就业,上门去当“外包妈妈”
为了顺利成为“儿童陪伴师”,回到南京后,我找到家政公司咨询,对方说要花3600元钱考个陪伴师上岗证才可以上岗。这个证书是他们家政公司发的,如果换其他家政公司还要再重新考。得益于我本科是学前教育,培训后,我顺利拿到了陪伴师的上岗证。
家政公司说我运气好,正好有个于总最近急缺陪伴师,工资1.8万,我用最快的速度了解了于总的家庭情况。
于总35岁,她和老公都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留在本地创业,儿子出生三个月时,于总老公意外去世,孩子的奶奶受不了刺激,精神有点恍惚,没法帮忙带孩子。
从那开始,于总一手搞事业一手带孩子,可她工作越来越忙,之前请的陪伴师最近因个人原因辞职了,所以她才急需找个新的接手。
了解信息后,我很有信心,毕竟我有经验还专业对口。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着证件前往于总家面试。
于总家在一个高档小区,一个自称薛姨的保姆给我开了门,房子很大,正门口上安了两个摄像头。
薛姨把我领到二楼书房,边走边跟我介绍家里的布局,还特意告诉我,整个家一共有13个摄像头。书房里,于总正在看文件,她1.6米出头,很瘦,看起来不过100斤,一身黑色,没有任何饰品。
她坐在沙发上认真仔细看了我的各种证件,接着全程用英语跟我沟通,她的英语很流利,问了我一些如何和孩子互动、处理矛盾的方法。
“你不太符合要求,英语山东口音有点重。”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淘汰,失落地把准备好的证件放进包里。
突然,一股绿色水流从右侧房间喷射出来,瞬间我的胳膊、后背冰凉一片,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戴着头盔举着水枪跑出来:“举起手来,蹲下!”
“扬扬,不许胡闹。”于总上前阻止,可扬扬的水枪直接瞄准了她,水流倾泻而下,于总瞬间成了落汤鸡,她大声斥责扬扬,可孩子嬉笑着加大了马力。
对待孩子,有时候要反其道而行之。我很擅长应付这样的情况,心想:这次工作有救了。我赶紧上前,挡在于总面前,故意说:“扬扬水枪玩得真棒,用你的水枪给我的衣服喷个森林怎么样,这儿喷一棵大树,那儿喷一堆小草。”说罢,我指着自己已经被喷染的白色衣服建议。
“我才不要听你的,我绿色的颜料就这么多了。”扬扬说完“哼”了一声,提着水枪转身去了院里。
我转身抽了几张纸递给于总,自己抹了下脸上的绿水,拿包准备离开。于总却突然拦住我,递给我一张写满扬扬每日计划表的纸:“口语是有口音,但反应够快,下午来上班吧。”
“好的,于总!”我立马应声答应。
下午我换了套干净朴素的衣服,提着行李箱到了于总家。薛姨正在收拾我的房间,我赶紧把行李箱放在边角处去帮忙。等我忙完,行李箱已经倒了,箱子底下还有一只被压死的小鸡。
扬扬哭喊着跑来:“小黄,小黄,我的小黄被你的箱子砸死了。”
薛姨上前劝道:“这只鸡这两天本来就不精神……”
我看着地上被压扁的鸡十分愧疚,蹲下和扬扬商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一只鸡好不好。”
我试图帮扬扬擦眼泪,他躲开我的手,瞪着我恶狠狠说道:“你要喊他‘黄队长’!”
“好,对不起,我马上下楼买一只‘黄队长’给你好不好?”
我蹲着靠近扬扬,可他又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我就要小黄,就要小黄。”
我尴尬得不知所措,这时于总过来了,可她一句话没说。薛姨想上前,也被她拉住了。我懂了,她是要考验我。
陪伴不易,难搞的小孩哥
我想了想,打算撒个谎圆了今天的尴尬。“扬扬,你的小黄没死,它还活着。”
我指着死鸡开始胡说八道。扬扬放下擦眼泪的胳膊,怀疑地看着我,我轻轻靠近他:“小黄还活着,刚才变身了,我们看看它变成什么了好不好?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扬扬半信半疑地点头。我取来一盆水,让扬扬帮我把小黄进行简单的清洗,擦拭,又找扬扬要了两页彩纸,让大家在上面写下对小黄的祝福。扬扬画了米粒和虫子,于总画了两个爱心,薛姨想了半天写了个“六畜兴旺”。我用纸把小黄包住,放进一个纸盒里。接着我和扬扬折了很多小星星,摆在小黄周围,扬扬又从阳台上摘了几朵小花摆在上面。
“小黄要变身啦,我们大家跟它告别吧。”我轻声哄着。
扬扬小声啜泣:“小黄,你早点回来,我还封你做队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于总想了想,依然没想到合适的话。轮到薛姨了,她捂着嘴说:“你要是能长大,应该也挺香的……”还好,这句扬扬没听懂。
然后我带着扬扬去院子西南角挖了个坑,埋葬了黄队长。我告诉他:“黄队长会换一个样子重生归来。你害怕的时候,孤单的时候,或者开心的时候。总之,会回来的……”扬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多久,于总喊我去书房,夸我今天做得不错,还交代,扬扬不知道爸爸去世的事,一直以为他们俩离婚了,是于总不让他们见面,扬扬因此对她有意见,而她坚持不说,是怕扬扬知道会难受,让我配合她,我答应下来。
本以为孩子忘性大,随着时间流逝,他会忘记小黄,可这孩子并不好糊弄。有天我去接他放学,听到他跟小朋友说:“我不想小黄从厨房回来,那样它就成烤鸡或者炖鸡了,我也不希望它从街上回来,它会被肯德基抓住……”
看来,动物殡葬虽然安抚了扬扬的情绪,但其实并没有把他的感情剥离出来,他还处于等待和期盼中。于是趁他睡着时,我悄悄买回来了一些花种子,撒在埋葬小黄的地方。
一天天过去,花始终没有长出来,我把这件事写在了每日汇报的PPT里。于总点评:“工作做得不错,也很有创意,继续加油。”可我心里并不踏实,我所理解的陪伴是亦师亦友,宛如一家人,但我并没有得到扬扬的完全信任。
那天,我朋友去西藏游玩,回来后送我几串手链,我挑了一条最好的送给薛姨,一是想尽快融入这个家庭,二是想向她请教如何增进和扬扬的感情。
薛姨摸了摸新镶的牙,皱眉看我:“虽然你是她的陪伴老师,可工资再高,他也是主子,我们是伺候人的,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别要求太高。”
我细想起来,薛姨是个不争不抢温吞吞的性格,虽然她在这家已经8年了,但她和扬扬、于总之间并不亲密。
我每天接送扬扬上学、放学,老师跟我反映扬扬小动作多,注意力比较差。于总也不停给我压力,要我务必提高他的专注性。
我做了很多功课,听说游泳有助于锻炼注意力,便向于总请示。于总说很早之前扬扬学过,但是有一阵厌学就停掉了,可以继续学。
孩子游泳需要有家长陪着,她便给我报了名。我抓住这个机会,故意学得慢,不会的时候就向扬扬请教,还喊他扬扬老师。他很受用,还像模像样地教我很多“绝招”,我有了进步他开心得直跳。在互为师徒的关系中,我们俩的关系终于有了改善。
于总晚上回来总是会陪会儿扬扬,给他讲故事哄睡觉,扬扬睡了后,她会查看一天的监控。对扬扬的改变她很满意,要奖励扬扬海鲜大餐,可扬扬坚持带着我。于总并不希望有人打扰他们母子,所以纠结了一下,最终拗不过儿子还是答应了。
我很高兴,以为付出终于得到了认可,然而我还不知道,这已经埋下了我离开的种子。
深深懂得,妈妈是无可替代的角色
一天,扬扬的英语班开联谊会,于总照例没空,我作为“家长”过去参加。开完会回来的路上,扬扬说:“小苏老师,是不是人长大都会很忙?那等我长大,妈妈老了,我也给妈妈找一个陪伴师,那我就可以忙自己的事情了,对不对?”我顿时愣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
晚上,于总说她第二天休息,打算带扬扬去游乐园,让我休息一天。
“小苏老师不去,我也不去!”扬扬得知后,拽着我的手耍赖。于总看了看我,很勉强地同意了,但却不怎么高兴。
一路上,于总的司机开车,扬扬叽叽喳喳和我聊这聊那,可对于总的关心和参与,他故意不予理会。
游乐园里,扬扬全程黏着我,这趟游玩于总成了保姆,拿着水壶抱着衣服跟在后面一溜小跑。我很不好意思,可说什么都不合适。
从游乐园回来后我感冒了,于总给我放了三天假,我怕扬扬闹,趁他上课时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于总打来电话,说扬扬闹着不去上学,非要来找我。我告诉了于总地址,等我见到扬扬时,他肿着眼睛扑向我,抱着我的腿不撒手:“小苏老师,你不要走,你是不是要像爸爸一样永远离开我?我不要。”
我告诉他过两天就回去了,可他还是抱着我不撒手。于总打开车门,厉声道:“赶紧上车,否则我就不让小苏老师回去了。”
“你个坏妈妈,不让爸爸和我见面,不让我和小苏老师见面,你让喜欢的人都离开我,你是个坏蛋!”扬扬突然冲向于总大喊大叫,我赶紧冲上去抱住了他。
最后我和他们一起回去了,一路上于总铁着脸,全程没有说话。虽然以前她的话也不多,但我知道她今天的不高兴是因为我。
我把扬扬安抚好让他先睡一会儿,然后去帮薛姨择菜。薛姨叹了一口气,半天说道:“你呀,就是不听劝。我早就说过,要注意自己身份,不要走得太近。昨天儿童房和琴房又多装了6个监控,咱们再怎么尽心,都是外人……”
薛姨的话我想了很久,并不觉得自己尽心工作有错。此后,我依旧和扬扬打成一片。
前几天,隔壁小区发生了一起抢劫案,于总担心安全,不再让我和扬扬单独出去,她也开始提前回家,腾出更多的时间回家陪扬扬。有时候她带着扬扬出门,身高1.6米的她坚持要抱着扬扬,很是吃力,但她似乎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尽力弥补对孩子的亏欠。
扬扬对于总的变化很不适应,偷偷问我:“小苏老师,我妈妈是不是得病了,她最近总黏着我。我有很多零花钱,你帮我雇一个小朋友陪我妈妈吧,她这样我有点害怕。”
我哭笑不得,拍一下扬扬的小脑瓜:“你妈妈只是太爱你了。”
一切似乎越来越好,然而半个月后,我还是提出了离职。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于总私下让薛姨提醒我,关注我,不许我跟扬扬单独相处,甚至通过家政公司调查我的具体情况。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在19个摄像头下,我觉得毫无隐私。而某一天发生的事情,更是让我感到震惊。那天扬扬的游泳课临时改了时间,我手机又没电了,等充上电,于总的消息竟然有七八十条,我点开一看,心就冷了。从“你们怎么不在监控范围”,到“你是不是要带他出去,不可以”,再到“把孩子送回来,不然我就报警了”,最新的一条是“我已经报警”。我想过于总对我可能有意见,但没想到她防备我到这种程度。我起了辞职的心。
与此同时,父母在老家托人帮我找了份总经理助理的工作。思前想后,家庭陪伴师这份职业,真的并不容易做。
临走前,我给扬扬留言:离开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遇,你的小黄是,你的爸爸是,小苏老师也是。期待你变成一个男子汉,保护妈妈。
我又回到了老家,虽然月薪1.8万的工资让我兴奋,但我还是选择了接地气。
半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于总的视频,她正拿着锄头站在花园里。扬扬站在旁边,冲着镜头朝我喊:“小苏老师,快看,小黄带着它的兄弟姐妹回来了。”
顺着镜头,我看到一片小小的花海,到处是红色、蓝色、黄色的花。
扬扬很兴奋,他说着说着,突然快走两步,避开于总。他冲着镜头对我眨巴眼睛:“我爸爸也回来了,你看这只黄色的蝴蝶,它落在我身上,妈妈说爸爸最喜欢黄色了。”
我轻声安抚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我都知道了,爸爸去世了。我不告诉妈妈,就是怕她难过,你说过的,我要保护妈妈。”他用小手使劲擦掉眼泪,目光坚定。
我笑了,镜头里,那只黄色的蝴蝶安静地趴在扬扬头上,好像在轻抚他的小脑袋。
编辑/王灿